我的幸福之路

作者:蓝色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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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骨之疽


      那天去周跃家,征求了周跃的同意,我拿走了他的一本书和一张相片,全都送给了君美。

      书是中英对照《老人与海》,十几年前上海译文的版本,是大三下我们去书市淘的折扣书,那天刚好是周跃生日,君美买了一堆书送给周跃做礼物,书的扉页上留着君美和周跃共同的签名,“美”字是周跃写的,而“跃”字是君美写的,两个字紧紧地挨在一起。
      君美抚着那个签名,无限感怀地说:物在人亡,以前无法体会,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感觉。其实我偶尔也羡慕你,最起码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在家里还能做你自己,不必要强颜欢笑,不像我,回到上海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星星,结婚前擦亮眼睛,一定要幸福,要嫁真正喜欢你,尊重你的人。

      君美走了没多久,我就开始上班了,本来准备春节后再找工作的,但任熙介绍的职位很不错,对方是省里重点扶持的高科技企业,公司管理团队既年轻又专业,产品好多都出口欧盟,有自主知识产权。
      这个机会挺难得,所以在元旦后我走马上任。

      我上班,最高兴的不是自己,而是妈妈,老年人的观念里面,没有工作赋闲在家就等于失业,哪怕你是SOHO也不算正经工作,失业是多大一件事呀,坐吃山空嘛,怎么了得。
      我给妈妈请了个钟点工,下午做半天,周日休息,除了买菜以外,烧饭打扫,洗衣服全做,每月一千五,怕妈妈心疼,我给大姐说好,骗妈妈说只要一千。

      春节君美要去山东过年,她让我替她去给周跃扫墓,无神论者陈君美慎重其事交待我多烧点纸钱,让周跃在那边变成有钱人,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我体谅她的心情,大年初五那天凑了个空置办了两份纸钱、纸元宝、纸别墅、面额巨大的冥钞,哥哥开车把我和妈妈带去公墓,给爸爸和周跃扫了墓。

      回来在车上,我正打着盹,接了个电话,迷迷糊糊地听,对方说着家乡话,问我是不是忻馨,我说是。
      “那住址核对下,南湖路和平花园五号楼902室对吧。”
      “是,你哪位?”我问。
      “你一个朋友让帮忙给你带东西,在家吗?”
      “什么东西?”
      “大闸蟹。”
      原来君美真找人帮我带大闸蟹回来了,我说半小时后才能回家,对方说没关系,等我回家了给他去个电话,他就在附近。

      回家以后我把这事忘了,妈妈提醒我,我赶紧给送大闸蟹的打电话,说我回家了,十五分钟以后到和平花园大门口等你,我穿黑色外套,长头发,中等个子。

      出门的时候妈妈关照,大过年的麻烦人送大闸蟹来,又是君美的朋友,要不给人家包块你姨妈家送过来的熏排骨吧。
      君美电话打不通,我猜不准这人和君美是啥关系,油汪汪黑乎乎的熏排骨卖相太难看,不好意思拿出手,我想了想,顺手抓了一袋公司发的年货礼包搂在怀里。

      下午四点多,虽然有点小太阳,但天气仍很阴冷,南方的冬天总带着赶不跑的湿寒,我站在小区门口最醒目的地方,把围巾拉起来遮住脸,跺着脚东张西望,直到有人拍我肩膀。
      转过头就看到好大一箱大闸蟹,把抱着纸箱的人头脸都遮住了,我伸手想接过来,嘴里客气道:“你好,谢谢啊,不好意思,还让你送到家里来。”
      没想到接了个空,那人直接把箱子放到地上,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嗨。

      妈呀,见鬼了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空尚有阳光,地上还有影子,可为什么我面前的人会是他?
      虽然有一点变化,但那眉眼,那神情,我喝醉了也不会认错,阴魂不散的某人,附骨之疽的某人,我最怕见到的人,穿着深米色防寒服,围着黑色围脖,背挎双肩包,头发前所未有的长,刘海搭下来一片盖住右边眉骨,嘴巴角似乎带点笑,眼神却冷冰冰的。
      我像被钉在了地上,全身关节僵硬,咔嚓发响。

      “吓坏了?”
      不带这样整人的,大过年的碰上讨债鬼,神仙也会觉得麻烦吧。
      我认命地点头,“太吃惊了。”
      他不动声色,手揣进兜里,踢了一脚装大闸蟹的箱子,说:“我帮你搬上去还是你自己弄?咱们要站在这里讲话吗,或者请我去你家里?”
      “真是大闸蟹吗?会不会是一箱废纸?”我也踢踢那个箱子,眼神左右飘移,不大敢和他对视。
      “那打开检查?”
      “不用了。”
      他下巴朝我手里的大礼包点点,“这是给我的?”
      我窘得不行,矢口否认,“不是,本来想顺便带给一个邻居的。”
      “是吗,你谎话连篇,信用等级太低了,我不信。五号楼902是吧,我帮你搬到电梯口,十五分钟够不够?”
      我反射弧绝对变长了,傻呆呆地问:“什么十五分钟?”
      “把大闸蟹搬回家,拿钱,十五分钟后下来请我吃饭。”
      “哦,差不多吧。”
      他用一只手拎起箱子,侧侧头示意我刷卡进小区。

      十五分钟后我下楼的时候,两只脚还像踏在棉花堆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心口却跳得越来越快。
      妈妈在后面追着叫:“请人家上家里吃吧,家里饭菜都是现成的,过年外面吃饭不方便。”
      “不了,”我说,“是君美的大学同学,和我挺好的,我有点事顺便找他聊。”
      按电梯键时我发现手心出汗了,在牛仔裤的大腿上使劲蹭蹭汗,又用手背翻来覆去把脸冰了又冰,对着电梯里不太清晰的镜子看了又看,用尽办法让脸色尽快恢复自然。

      刘穆就站在楼下大堂看橱窗里物管贴的简报,我立在他身后嗯了一声,他侧回头看看我,也不说话,昂首阔步往外走,步子大极了,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我冲着他的背影咬牙挥拳头,给自己找回点勇气。
      出大门他倒不走了,像尊门神杵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挨过去问,“你想吃什么呀?”
      “旁边不就有小吃街吗,就这里吃。”
      “这些店都是吃宵夜的,过节不开门,春节期间还是要到大一点的饭店吃,东西才新鲜,要不我带你去城里有名的美食街吃吧,你来过我们市没有?”
      我哪敢和他在这边吃,外一碰上家里人,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口舌。

      刘穆根本不理我,“先找个地方住,就附近。”
      “哎呀,附近没什么好酒店,你看看,那边,还有那边,尽是小旅馆,既不不干净也不安全,生命和财产都得不到保障。”我抡起手指四处戳戳。
      “别乱指了,那边是什么,安宜酒店,这么大的招牌,就这家了。”
      “那家新装修,甲醛超标,甲醛你知道的,就是福尔马林,过量摄入会引起支气管哮喘,神经紊乱,白血病……呀,敲我干嘛!很痛的!”

      我捂着头,满腹怨念地跟在刘穆后面,去安宜酒店要了间房,然后等他放了背包下来,又打车去最近的美食街找了家本地特色饭馆。
      那是家本地菜做得很正宗的中档酒家,门口热热闹闹彩灯熠熠,一走进去热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大堂里还有人喝多了抱膀子吆喝,刘穆跟在我后面,只看了一眼就说:换一家。
      隔壁那家飞檐翘角、青砖黑瓦的装修,门口点着一溜纸灯笼,服务员穿着讨喜的乡土褂子,点头哈腰地说请进,我说这家没听说过,不知道怎么样啊,刘穆不理我,径直找服务员要了个二楼安静的座位。

      服务员拿来菜单,刘穆递给我说:“你点,我随便。”
      这家主打创意私房菜,价格高,所以人气不足,但胜在清雅安静。我点了两个创新菜,又加上本地有名的臭干子,面包鸭,为了照顾刘穆的口味,特别关照所有辣菜只做微辣。
      “重辣,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刘穆插话。
      “微辣吧,你能吃这么辣吗?”
      “重辣。”
      “你确定?”
      “重辣。”
      我认输,好心当作驴肝肺,这人明显是找茬来的,和他计较干嘛,咱们这里的微辣在江南都得算重辣,人家愿意体验我也管不着。

      我偷乐,刘穆斜瞥我一眼,然后让服务员拿两瓶白沙来。
      “干杯吧,新年快乐。”他举杯敬我。
      我赶紧举杯,顺便恭维一下他:“厉害喔,你居然知道白沙是本地啤酒,好多人只知道白沙烟。”
      “是,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心眼都长歪了。”
      我尴尬地喝口酒,放下杯子,用筷子去戳菜,心想,完了,讨债开始了,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去。

      刘穆的脸被窗外霓虹映出五彩,忽明忽暗,过了一会,他终于缓缓发问:
      “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妈妈突然小中风了。”
      “小中风?是脑溢血吗?”
      “比脑溢血好一点,但也挺严重的。”
      “现在怎么样?”
      “比较稳定,还算好。”
      “不管怎么样,应该告诉我。”
      “打过你电话,是个小姑娘接的,我让他转告你,你没回,后来手机欠费停机了。”
      “什么时候?”他蹙眉。
      “十月中旬。”
      “那时我在青海和甘肃,通讯条件不太好,可能出去拍片时手机落在营地了,小姑娘?”他思索道,“应该是小马吧,我确认她没转告我。”

      原来如此,好一笔糊涂情债,好一个剪除异己的聪明小姑娘,我总算明白小马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忍住笑瞅他,想起了王雯雯,想起了阿生结婚时那个波波头的小姑娘。
      “你的工作呢?”他又问。
      “上海那边辞掉了,这边刚找好一家,还不错。”
      “还回上海吗?”
      “……不知道,至少近期不会回去吧。”
      “担心你妈妈。”
      “是。”
      “我抽支烟。”

      刘穆突然侧过身体,从脱下来的外套兜里摸了一包烟出来,是一盒黑色的兰州烟。
      “你不是不抽烟吗?”我很奇怪。
      “上次去兰州,甘肃朋友送了一条,都分给别人了,这包是漏网的,抽着玩玩。”
      他没有打火机,问男服务员借了一个用,啪啪点着了,三根手指撮着抽一口,微微仰头吐一口长长的白烟,然后把烟架在烟缸上,过几十秒,又捡起来吸一口,每抽一口间隙时间很长,但姿势却很潇洒,一点不显得猥琐。

      “忻馨,我们认识有两年多了吧。” 他把烟在烟灰缸里捻灭,目光深浓地看我。
      “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和易杰吃饭吧,有两年了吗?”
      “不是那次,更早。”
      “呃?什么时候?”
      “大前年底,你们公司开年会,在建国宾馆。”
      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清。
      “不记得了?”
      “嗯。”
      “你有一个发言,是代表你们部门分享经验。”
      好像是,那一年我得了优秀奖,代表技术部做了一个发言,起因是技术部其他获奖同事口才平平,童总临时挑我上去压场子。
      “你怎么会在?”

      难道公司请他来摄影?让得过国家地理杂志自然单元大奖的职业摄影师来拍公司年会众生相,不是埋汰人吗?
      “那晚我们大学同学有个聚会,易杰让我去建国宾馆接他,我到早了没事,躲在角落享受你们公司的免费茶点,顺便打个瞌睡,结果被你搅黄了。”
      我笑谑:“我喊口号了?吃白食的滚出去?”
      “你前面那几个声音小,嗡嗡嗡蚊子叫,下面的人都在三心二意梦周公。就你厉害,一上台气场十足,麦克风震得哇啦哇啦,想不听都不行,谁还睡得着。那时我想,这姑娘有点意思,口才不错,条理分明,长得还蛮漂亮。”
      “过奖过奖。”

      “知道你哪里长得好么?”他突然温柔地笑。
      “哪里?”
      “脸型好,五官黄金分割比例,皮肤细,上镜。”他伸出手虚虚比划,“还有眼睛,不算大,但亮,有神采,笑起来很生动。”
      哎呀,这话夸得我,老脸都快兜不住了,都不知道说啥,只能举杯敬他。
      “后来见你,印象完全不一样了。”他晃晃酒杯,“你玩起来太疯了,烟瘾大,喝酒也厉害,幸好不怎么发酒疯。”
      “还好,一般般。”我讪笑。
      “你陪小王去星月夜照相那次,我印象深刻,真是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居然还会脸红。”

      “拜托别说这个吧,吃菜吃菜。”我按住额头,转移话题,“你来过我们这边吗,想去哪儿玩?
      “来过,你觉得哪里好?”他配合我往下说。
      “主随客意,你想吃还是想玩?”
      “有什么特色小吃?”
      “太多了,本地人最喜欢吃米粉和烧烤。”
      “还有吗?不辣的?”
      “鹿山寺的素斋饭和药膳火锅吃过没有?”
      他摸下巴,“应该没有,我们一般不会去寺庙,除非要做专题,你信佛?”
      “不是,那里的斋饭做得好,又有特色,你不是馋吗,带你去尝有意思的。”
      “好。”
      “你的城市很漂亮。”他看窗外。
      “那是,”我骄傲地说:“三千年历史名城,综合实力在中西部排前几位吧。”

      玉轮初升,窗下头是一条仿古步行街,人头拥簇,灯河灿灿,“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句词此刻十分应景,我和刘穆一时无言,都捏着酒杯看景、看人。

      “忻馨,这个送给你,有空看看。”
      他手掌里摊放着一把小锁,我面带疑惑接过来,他耸耸肩,神秘地一笑,再也不肯多说。
      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锁U盘,女人喜欢的漂亮玩意,打开拉环是U盘接口,锁身密密麻麻排满淡蓝色水晶钻,在灯光下反射出点点梦幻般的光彩。

      回家洗好澡,坐床上打开电脑,插/进U盘,我慢慢地等待。

      里面有两个文件夹,一个忻馨,一个刘穆,点开忻馨,原来全是我的照片,被他按时间先后排列,每一张下面贴着标题,穿着正装演讲的是“女王”,头上包着纱布的是“伤兵”,阿生婚礼上面拍手笑的是“活泼”,油菜花海里穿梭的是“明媚”,家里沙发上穿着破外套看书的是“懒猪”…… 一张一张都是我的脸。

      从来没有人这么用心捕捉过我的一颦一笑,偶回眸,或者小忧伤,他认识我两年,拍了我两年,十来张照片,一个男人的心事,从“初识”到“关注”到“期待”,从“欣赏”到“思慕”到“眷念”,他的眼光看到我,追逐我,缠绕我……

      另一个文件夹里面,也是照片。
      山,雪线上的珠穆朗玛峰,阿尔泰山,贡嘎东坡……日出,燃烧的雪峰,月落,圣洁的高原。
      海,西沙多姿多彩的深海珊瑚礁,高远苍穹下青海湖湛蓝的水面……
      文件夹里面还有一个word文档,短短两句话:都是我去过并且喜欢的地方,愿意陪我重游吗?相信我会是个用心的同伴。

      手机有短信进来,也只有一句话:明天上午十点半我在鹿山寺门口等你。

      愿意吗?愿意吗?
      关掉灯,我在黑暗中张大双眼,看着虚空,心潮澎湃。

      床头柜上小闹钟的滴答声,客厅里哥哥的电视声,阳台外零星炸响的鞭炮声……有千百种微妙的声音踩着节拍纷至沓来,我却只听见血管里液体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从四肢百骸汇拢拳头大的左胸,渐渐承载不住,化作雷霆万钧。
      那是春天到了雪融化的声音,那是冬眠的冻流慢慢复苏的声音,那是被真诚以待的心,重新年轻起来,欢快搏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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