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别离

　　月绾在丑时醒了一次，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躺在纪拂离那张巨大的楠木床上，四周围起了厚重的帷帐，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一丝光，一缕风，都透不进来…
　　月绾忽然觉得仿佛空气都被隔绝在了外面，这里头就像个密不透风了棺材，把她严严实实的埋在了里面。无处发泄的窒息感在深重的夜色中更加折磨，月绾狠狠扯住自己的长发，张口喘息着，眼泪顺着眼角打湿了黑发…
　　眼前的黑色幻化成一幅幅惨烈的场景，熊熊烈火中无数人睁着呼号着，却怎么都逃不出这修罗地狱，忽然一只烧灼的焦黑蜷曲的手臂从火场中伸出狠狠掐住了月绾的脖颈！五脏六腑都开始绞痛，月绾挣扎踢打着，却怎么也睁不开那双鬼爪一样紧紧钳制住她的手。情急之中，月绾抽出那把纪拂离送她的短刀一刀劈断了那只手！
　　一阵黑雾弥漫开来，惨叫声几乎扯破了月绾的耳膜。鬼爪主人的面孔渐渐浮现，月绾不断揉搓着眼睛，黑雾消失殆尽时，母后被烧尽了一半的脸直逼到月绾面前，腐烂的狰狞如恶鬼，布满血丝的眼球直直瞪视着，一言不发，月绾突然惨叫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

　　绮罗阁。
　　纪拂离眸中的怒气极盛，姒蝶难得的低着头安静一旁，若有所思…
　　将月绾带回清河殿后，心中不由得一阵烦闷。纪拂离不曾有一刻像现在一般如此迫切的想要了解关于月绾的一切。这种仿佛像被人牵着鼻子一步步走进圈套的感觉，让他如在牢笼中困兽一般，挣扎的满身鲜血却又无处可逃…
　　“三爷，您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婢女？”姒蝶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情感。于她来说，这绾儿不过就是一个居心叵测留在纪拂离身边的人，跟以往任何一个派来的探子没有任何区别。如今她被燕随盯上，虽不知道燕随到底有何意图。不过趁此机会将这个祸害从纪拂离身边除去，也不失为一个一举两得之法。
　　纪拂离沉吟片刻，眉头紧锁，“绝不能将她给了燕随，找个时机，将她和玲珑儿一起送走。”
　　“那怎么行！就只是送走一个玲珑就已经要耗费不少三爷在邺城埋得暗卫，再加上她，三爷就不怕这是玉珠阁演的一出戏吗，若是邺城得人漏了底，三爷您这么多年的经营岂非毁于一旦！”
　　姒蝶恼怒地站起身质问纪拂离，宽大的袖袍带倒了桌上的玉杯，砸在地上一声脆响。
　　“您今天就是要降罪于蝶儿，我也绝不会同意您把那女人也送到邺城！”
　　姒蝶一撩袍角，就跪在了刚刚打碎的杯子残片上！倔强着不去看纪拂离。纪拂离眼角绯红，怒视着姒蝶，自从她跟了他后，就从未如此忤逆过他。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着，谁也不肯退让。殷红的血迹从姒蝶膝下蜿蜒开来，染红了雪白的裙裾…
　　纪拂离轻叹一声，还是俯下身来将姒蝶扶起，“罢了，只要她还在宫里，还在我身边，我就会尽力护她。尽快安排燕三将玲珑从燕随手中弄出来，将她送到二哥身边。”
　　一颗心瞬时间如坠冰窟，姒蝶顾不得还在流血的伤口，满眼噙着泪水，颤声道：“三爷，您，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绾儿？”
　　纪拂离垂下眼睫，半晌没有说话。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小丫头，何为喜欢？是从她给了他那个独角仙开始吗？还是更早…只是当他看到月绾和燕随站在一起的背影，就会被胸腔中一股无名的怒火冲昏头脑。
　　“早些歇息吧，宫门快关了。我也该回去了。”
　　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姒蝶脱离的跪倒在地上。直到身边响起锦瑟焦急地询问声，姒蝶顺着锦瑟扶她的力气瘫坐在榻上，感觉到脸上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抬手一摸，却摸到满脸的泪水…
　　锦瑟心疼的将姒蝶的裙摆掀到膝盖上，两条洁白修长的腿上已经结了暗红的血痂，在清冷的月色下，更显惊心。
　　“三爷若是想送走那个婢女，到了地方，让人堵上她的嘴，让她成了一颗废棋就是。姑娘又何必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和三爷置气。”
　　姒蝶转过眼看向她，眼角的花瓣胎记更加嫣红，平添了几分冶艳。“锦瑟，三爷喜欢她。我看得出来，他从未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过。”姒蝶突然压低声音阴恻恻的用气音耳语着，”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我也从不及对那女人一分。明知她是玉珠阁之人，却还将那人留在身边。我早该知道，我早就该知道的!”姒蝶说着说着突然癫狂的大笑起来，锦瑟只觉得背后都起了一身的冷颤，“他不是要将她送到邺城吗？好啊，一定好好将她送到邺城！”
　　姒蝶粗粝的嗓音因妒火变得格外阴鸷。锦瑟竭力克制着自己双手的颤抖，将冰凉细腻的膏药匀开在伤口上…

　　纪拂离披着一身月色回到寝宫中，他有意敛了呼吸和脚步声，没有惊动任何人。
　　烧红的炭火将殿中包裹的温暖干燥，昏昏暗暗的，置身其中就有一种昏昏欲睡之感。纪拂离取下大氅，一把掀开厚重的幔帐，入目之间，就见月绾神色痛苦的蜷缩在厚重的床褥中间，脸色白的如同竹纸一般，豆大的汗珠打湿了黑发，丝丝缕缕贴在脸颊旁。
　　纪拂离抱起她，月绾还在梦魇中挣扎，喃喃低语着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怀中娇小的身躯只穿着中衣，后背被汗水打得湿透，隐约露出里面月色的肚兜。纪拂离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通通清空出去，小声呼唤着月绾…
　　一只苍白冰凉的小手紧紧拽住纪拂离的衣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纪拂离无法，抱起月绾向偏殿走去。早年为了落实纨绔之名，他闹着沧云帝在他偏殿里修了一方池子，白玉为边，直通着宫里的一处天然温泉。
　　纪拂离将月绾放到池子中，被池中药泉的气味冲着，月绾终于悠悠转醒，纪拂离在旁边扶着她一边胳膊，防止她滑倒池中。
　　突然纪拂离身子一滑，是月绾将他拽入池中，两人身上的衣衫尽湿，本该是一幅香艳旖旎的画卷，少女如月般的清凉的眸中却噙满了泪水，像是心有灵犀般，纪拂离大力将月绾揽入自己怀中，堵住了还未说出口的话…
　　是了，他一直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月绾苦笑着，眼珠却像断线珠子，怎么也流不尽…
　　火裳妃送她入宫的目的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吗？玉珠阁的身份动用点势力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查出，再加上这张像极了离夜皇后的脸，她是有多傻，才会觉得纪拂离会对她的真实身份浑然不觉？
　　今夜的宴席看似已经风平浪静，可能以铁腕手段灭了离夜的沧云帝又岂是等闲之辈？还有那些沧云的臣子们，他们手上沾着离夜的血，又怎会不对她起疑？
　　怀中的躯体渐渐失去了温度，月绾推开纪拂离，池中白雾打湿了她的长发，让她的脸再也看不真切。纪拂离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像个犯了错不知道怎么跟娘亲求原谅的孩子一样，徒劳的拽住月绾的衣带，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绾儿，你听我说，二哥他在邺城有军队那儿天高皇帝远，天大地大还护不住一个你吗？”
　　“绾儿，我先前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虽然时间提前了很多，但我也有完全把握能把你平安送到邺城。你在那里等等我，等我处理好了一切，就来接你，好不好？”
　　“绾儿…”
　　话音未落，纪拂离忽觉两瓣柔软的唇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话，月绾就像疯了一样疯狂的吻他，带着些决绝的悲壮…
　　一滴…两滴…很快，一股一股的鲜血从撕裂的腹部喷出，像一副壮丽的泼墨山水，蜿蜒开来。
　　兴许是池中水太过温热，纪拂离竟也没有感受到过多疼痛，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对月绾说一句话，就已经失去意识，倒在了池中…
　　池水渐渐淹没，纪拂离再也看不见月绾离开的背影，甚至直到这一刻，他也没有一点责怪她。只是，好可惜…
　　自己还是什么也做不了，筹谋再多也是徒劳，自私的将她留在身边，却只是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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