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妈，我回来了。”我按着门铃，里面有人给我开门。不是我懒得自己开门，而是我没有家里的钥匙。
　　家里只有赵琳一个人，她做了许多饭菜，说是专门为我准备，她还带着类似于讨好的笑容。如果这一幕发生在多年以前我渴望而不可得的时刻，也许我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但现在我心里已没什么感觉。
　　“考完了？”她笑吟吟地问我。
　　“是的。”我将东西放下，去卫生间洗手。
　　“考得怎么样？过了吗？”赵琳开始往桌上端菜。
　　我不想骗她，有些心虚地答道：“不怎样，等成绩出来后再说吧。”
　　赵琳登时拉下了脸，开始细数我的不对：“什么‘不怎么样’？你要争气啊，孩子。我还全都指望你呢。你看看人家明雪，初中的时候总排在你后头，中考高考时没你考得好，但人家现在可争气了，还没毕业就好些大公司抢着要她去，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就好几万，全拿回去孝敬她爸妈，人家爸妈现在可……”总而言之，在赵琳心里，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
　　“先吃饭吧。”我借故打断她。
　　“不是我说你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够，还非得考研，浪费钱不说，再读就成老姑娘了，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个对象？”赵琳眼睛一唆，目光令我害怕。
　　“妈！什么对不对象的？”我赶紧打断她，皱眉反问道，“您不是说要我好好读书，等工作了再谈恋爱吗？”
　　“我……”赵琳哽了哽，马上又理直气壮地提声辩道，“你现在是成人啊，不是小孩子了，也是时候谈恋爱，跟你差不多大的都嫁人、孩子满地跑了。你不知道，那人家明雪现在谈的朋友多好，人高马大的，长得斯文帅气，家里那叫一个有钱啊，啧啧啧……再说了，现在不先谈一个放着，将来等你工作的时……”
　　“妈！”我苦着脸打断她。
　　“又怎么了？”赵琳不耐烦地看着我。
　　“张叔和小步呢？”我随口岔开话题。
　　我和我的继父张国庆之间，并没有什么父女之情，甚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憎恶。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河南当过小兵，因为家里穷，没几年就离了部队，自己学了点修电视机、收音机的手艺。只可惜电视机、收音机革新换代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加上他被赵琳拉扯上了赌瘾，后来生意渐渐地也就做不下去了。所幸他这人脑子还算灵活，没多久又寻了战友的关系，在财政局帮忙，做些放贷收贷的暗活儿，来钱很快。张国庆是个很复杂的人，就连赵琳都看不透他的心思。
　　听见我的问话，赵琳漫不经心地答了句：“他们要晚点儿来才回。”
　　“哦。”我没什么胃口地扒饭。
　　“我跟你讲，你弟弟真是个好孩子，不说实习勤奋刻苦，他现在念书可长进了，他们老师还专门打电话来夸他，说他最后这次考试考了年级第二……还有啊，你成天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看看你弟弟，他孝顺得不得了，每次回来跟我有说有笑的。他来年也要正式上班了……”赵琳一边吃饭一边断断续续地唠嗑，“你到底什么时候找工作啊？难道你打算就这样窝在家里……”
　　赵琳已经五十一岁了，但她看上去很显老，以致于别人曾误以为她是张国庆的妈妈。我们待在一块儿时，她的话多，但我们之间更多地是尴尬，除此之外，便只剩争吵。她喜欢与我吵架，似乎只有激怒我才能让她觉得生活是多彩的，否则静如死灰。一般情况下是如此，她的个性太狂躁太自私，觉得什么都是她自己对，听不得丝毫反驳、违逆，亦听不得半句道理，贯会大吵大叫，咋咋呼呼，喜欢骂一些恶心下流的话，也从来都不会顾及到旁人的想法、感受。她的心里，枯竭得仅剩下金钱，我猜想是因她几十年的赌徒生涯将她挥霍成了一个贫穷的怨妇，亦或者那些没日没夜地牌九狂欢消磨了她的健康、年轻以及美貌……总之，总之她老了，生了几场大病，做了几次手术，更加没了力气出门去赌博、玩乐，生活里还余下什么呢？
　　我会默默地吃饭，而她总喜欢看人吃饭，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问东问西，拉扯些会使我发怒的事情，十句有八句不离钱。她边吃东西便说话的样子很粗鲁，有时唾沫星子还会喷到菜盘子里，有时会直接用指甲剔牙缝，有时甚至会提一些让人对饭菜恶心的词汇。而我只能够默默忍下，忍一时，风平浪静。只是这时，我又不免开始担忧这种忍耐会像往常一样，在积累了两天后一次性爆发。
　　所以，以往每次离去时，我都要伤痕累累。
　　在这家里，安静的生活成为一种奢望。
　　我经常喜欢爬到很高的地方，那里灰霾成片地环绕，连一只鸟也没有，而我静静地俯瞰城市中忙碌的景象，并渐渐觉得压抑，仿佛那一栋栋竖棺般的高楼，埋葬着时间、生命。就像一个诅咒，只是没人知晓，于是惩罚静静地降临世间。
　　一个人，像一叶孤舟，从摇篮岛漂泊到坟墓岛，也许知道时间即是一切，却不知道一切即是时间。
　　漂泊在生命之海里，兴许遇见的是风平浪静，暴雨雷鸣，或者灭顶海啸，兴许遇见的只是一只白海鸥，和它唱一支曲子。我希望每天都可以看见海鸥，它朝我挥动白色的翅膀，我抱着它滚到云朵里，嬉笑，打滚，飞翔，也许会到彼岸——
　　然而，奢望遥不可及。
　　安静的时候多了，我就变得孤僻。
　　孤僻久了，我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忘记了自己寻求寂静的初衷。这世界，变得愈加可怕起来，我有时候会一遍又一遍地追忆往昔，我想起外公外婆在店上的水泥店“槽糠”——至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耗费体力的苦力活；我想起追债的人将一个又一个的出租屋砸烂，他们都是穷凶极恶的暴徒，连外公外婆那样的老人都不放过。我想起自己小学转了四次学，念了五所学校，年复一年地在不同的地方辗转不安，渴望有一个固定的居所；我想起张国庆和赵琳彻夜不归地去赌博，将我和张步锁在家里；我想起自己念小学一年级时一个人在家里炒咸饭煤气中毒……
　　后来这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和我记忆中的聂平一样，成为一堆散乱的枯石子，零零落落遍布人生长河，一点点被侵蚀。
　　晚上张步回来时，我正在房里看小说，没有注意到客厅里的动静。张步直接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自己上网去了。
　　张步是张国庆和赵琳的孩子，又是个男孩，在他们眼里，自然不是我这个拖油瓶所能比的。大约也起因于此，我们从小到大都不太亲厚，他是富养的宝贝疙瘩，而我是穷养的倒霉鬼。我没办法，只得默默地埋头念书，努力让他们少挑我的刺；而他则从小众星捧月，以致渐渐被宠坏了，后来连高中也没考上。张步初中毕业后，屡屡被人拿来和我作比较，受了很大打击，变得更加叛逆，等他叛逆期一过，也即将从技校毕业了。我小的时候，很痛恨自己的尴尬身份，很羡慕张步，总以为自己只要多努力一点、多拿一些奖状，就可以和张步一样获得大家的认可……时间为初衷整容换貌，等我蓦然惊觉自己已不再需要那些东西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
　　张国庆回来得有些晚，那时我出去倒水喝，经过客厅，恰巧听见他和赵琳在说话，听意思他大概是要跟上司去恩施收贷，不能回来过年。赵琳的面色不大好，在那里疑神疑鬼，抱怨他连年都不回来过，云云。因为气氛不对，我没敢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倒了杯水便迅速地溜回了房间。
　　生活便是这样，平淡无奇，被琐事摆布。
　　这样的日子对我而言，是空乏的，就像一幅构想失去了灵感，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笔。
　　冷风还在吹，但雾霾越来越严重。
　　我记得以前镇子上是没有霾的，现在竟也可以遮蔽林立高楼、如堕仙境。汉口北新开发区发展起来以后，轻轨通车，附近工厂越来越多，人来人往不绝，也带动了一大批像滨水镇这样的临近小镇的发展。
　　这天，张国庆不在家，张步找他同学玩去了，只有我和赵琳两个待在家里。我虽然有不好的预感和担忧，尽量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但总归心情不好，并一点点积压。况且暂时还没想到好去处，我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画画。
　　随着时间流逝，画面里的白袍人和黑鸦愈显面容扭曲，乌沉沉的，像周围被挤压的空气一样，使人难受。
　　“行了行了，您不要再说了。”我烦躁地扔掉画笔。
　　“嘿，个狗日的，这什么态度啊，你！就你这态度，难怪找不到男朋友、没人要！”赵琳从她专门搬过来的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指着鼻子数落我，“你看看人家明雪，一回家跟她妈多亲近！人家当初跟你一起初中毕业的，现在都工作了，一个月拿两万块的工资，找的男朋友还是……”
　　“我知道，我知道，您可以先出去吗，我还要画画呢？”我敲了敲画板。
　　赵琳继续坐在椅子上，一脚伸来，踢翻画笔箱子，横眉冷道：“画画画，就知道画你的破画！画画能赚钱吗？画画能画出金子吗？画画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啊？……一回来就窝在家里鬼画瓢，也不知道出去找个工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跟我谈个心，好好聊一会儿！”
　　我皱眉失笑，驳道：“您说了大半个小时了，不累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说你几句怎么了？”赵琳扭曲着脸，两腮一颤一颤的，高声埋怨道，“说你几句就听不进去了，将来嫁了人哪家受得了你，啊？个板板的，现在就容不得老娘，将来还指望得你，啊？我跟你说啊，你这性子不行，得改！还有，找男朋友的事情，你也该开始着急了，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成天不是念书就是画画，都成了书呆子了。还有啊，我告诉你，找男朋友可要留心了，得先看看别人家庭情况，条件不好地也别谈了，可别稀里糊涂地就给人骗了……”
　　“您能别老提这些吗？”我头疼地道。
　　“嘿，我这是为你好！”赵琳火燎了毛似的跳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模样？我才说你几句？怎么人家闺女儿一回家就跟她妈那样亲，你一回来就横眉毛竖眼？翅膀硬了是吧？我养你我容易吗，我……”指摘的话还没说完，她老人家便红了眼圈，哎哎呜呜起来。我皱眉不语，她便可劲儿地絮絮叨叨，说到张步如何争气，说到这家的孩子多能挣钱，那家的孩子嫁了个富人，另一家的孩子又怎么孝顺她母亲之类的，牵三带四，非得将我砭压到尘土里，使了劲地揉宽揍窄、捏圆搓扁，生怕我还多留着一口气反驳。而最最可恶的是，她这专门搬个椅子杵在我旁边，自己说也就罢了，非得问东问西的算个什么？
　　“您能不能别说了，我又不是没找到兼职！我现在就想安安静静画会儿画！”我几乎是忍无可忍，粗暴地打断她的问话。
　　“个婊子养的，个婊子养的，……怎么这么跟老娘讲话的？！”赵琳瞪大了眼睛，指着我的鼻子便粗声骂道，“老娘养你容易吗，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吃喝，供你念书，供你这供你那，也不知道为你花了多少钱，你就这样吼我，你个婊子养没人要的骚货，小贱——”
　　“我是你养的！”我忍不住粗着脖子高声打断她。
　　“你！”赵琳先是一哽，随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像往常一样，猩红了眼睛，连声音也带阴浓的哭腔，一副可怜兮兮被人抛弃的模样，但面庞着实狰狞可怖得很。很快地，她像是来了很大的精气似的，指了我又是一通拉扯谩骂，且那都是些下流话语，我连听了都觉得污秽恶心不已。然而，我更感到无力，心想：我们这样的对话重复来重复去，也不知已进行了多少年了，到底是她蠢还是我蠢？难道我真的已经受她影响、变成了跟她一样行迹的人了吗？然而，正在气头上时，嗓门也大，头脑里也乱，哪里就真能够清醒理智地让自己不继续犯蠢？
　　“我出去走走。”我不理会她没休没止的骂骂咧咧，飞快甩下一句话后，逃也似地跑出了家门。
　　被风一吹，心里的愤懑、难过、失落和委屈骤然消散，像乌云压顶许久终于倾塌，顿时清明了不少，于是便不由地觉得自己愚蠢至极，过了这些年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跟赵琳把局面弄得难以收拾。但是也没办法，吵架似乎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相处的一种固定模式，越来越习惯、越来越冷淡、越来越无法忍受，即便我们都精疲力竭。这时，我不由地想起易玄曾说过的话——
　　然而你须得明白，人生有许多种选择，可以随时改变轨迹。这是个多项选择的时代。我从抱怨任何人、任何事。
　　我感到难过，因为我似乎真的，做不到。实际上，我害怕回家，害怕看见赵琳，害怕她成天道是非、言长短，害怕看见她眼里满是对钱财的欲望，害怕她对张国庆的各种苛待，害怕听见她明示暗喻我要赚钱给她、给张步的各种言语……更害怕看她红着一双眼睛、哀哀戚戚，——这比对旁的什么害怕更严重，因为我不只是憎恶她，我也时常愧疚、怜悯和自厌。在她生病住院的时候，我甚至于连画画也没办法画，我对害怕和厌倦赵琳的自己也感到恐惧难安。
　　赵琳总是能够让我对自己感到厌弃，让我失去活着的勇气，让我看穿世态炎凉、人性善恶虚伪，以及命运。
　　天气太冷，外面的人也没有寻常时那样多。
　　城市化进程超过了扩建的速度，狭窄的马路上堵得一塌糊涂，也算是近几年的奇观。这小镇是十分可怕的，四处都是商铺店面、超市、银行、宾馆、楼盘，车辆以及行人。一些地方刚建好，另一些地方正在拆，拆拆建建像个没有边际的循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在路上，半刻也不能失神，得提防着在人群中穿行的电动车。
　　我没有目的地行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发现周围安静了不少的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小镇，进入河湾一带。沿着马路，一路不停地走，拐过一座石桥，即是河滩荒野，依稀可见对岸不远处正在施工，但不知是要建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河对面不远处的丘陵荒野在开垦前曾是一片墓地，我小时候曾见到密密麻麻一长列人披麻戴孝吹打着扶灵而往，那时候不懂得什么是追远慎终，只知道那家死了老人，会宴请四方，哭号的声音和乐器悲鸣似乎也不能影响小孩子们玩闹的心情。
　　时间是生死疲劳，城镇早已堪破一切，势必配合着繁华、喧嚣。
　　我顺着滑草坡走到河滩上，一路走一路想起从前的许多事，零零散散，抓不到。我只是难过，因为自己贪恋回忆。
　　这时，从前那片茂密的树林出现在眼前。
　　雾霾似云海，缭缭绕绕，那林子四季常青，竟似海市蜃楼，漂浮在朦胧里，安静得令我神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