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落英何处 [翠湘翠]
初识湘灵,起兵前的碎岛春祭,戢武王赐宴正殿,手指着倚窗独坐的一个黄衫少女,“ 舍妹禳命女,也叫湘灵。”
未愈合的伤口一阵辣痛,寒烟翠强装欢颜地捧起酒杯,手微微发颤,隔了千尺似的怎么也送不到嘴边。
湘灵欠着身道,“禳命近日有桃花癣症,不宜饮酒,春茶正鲜,求王兄赐恩,让王嫂陪禳命共饮。”
她面容背光,表情模糊,看不太真切,只是那融融的一泓鹅黄烂如暖阳,一拂一敛都拨云披雾,烘晴了天地。
寒烟翠一怔,瞬间收起了眼中的狼狈,报以感激的一笑,“佛狱有茶句芒落英,口感清醇,我愿借花献佛。”
回忆是在飘零在冬夜的花瓣,寸晷风檐下弹指即散,推开窗的霎那,满院馥香如初。
现实却已经伸出诘屈聱牙的刺,令她如坐针毡。
她藏刀于袖中,施展开轻功,身形惊鸿照影,掠过了抢抢攘攘的人群,直飞军营的西南方。
十余名兵士正手执铁盾,排成长蛇阵守于帐外,看见她的到来一动也不动,毫无让步之意。
为首的将士把臂一挡,言辞强硬,“非常时期,王后前来可是有王的命令?”
寒烟翠掌中白光一闪,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臂肘处的一根红线渗出,随即嗷的一声,半条手臂滚进了草坪。
“谁还多事?”
众兵士睽然失色下,她直闯而入,径自走向桌边的一个少女,眸中簇起的一团火焰要把整个人都吞噬了似的,低声急道,“湘灵,你平安无恙吗?”
“我很好,让翠姐姐担心了。”
湘灵拉过她坐在身边,拎起一只青花瓷壶,倾泻一注,慢慢斟出了一杯茶。
四月的红英怒放,缤缤纷纷地落了满唇,心绪也在茶中一荡一荡,她不禁问道,“这茶......你知道我要来?”
“我很喜欢你送我的茶,”湘灵轻声道,“就好像你一直在我的身边一样。”
寒烟翠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看,我果然不是来了吗?”
“刚才在外面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见了,是不是王兄对你越来越苛刻?”
“我是敌国的王女,沦落到这样的处境也是正常,王允许我保留后位,吃穿上也从来没有刁难于我,已经算是仁慈了。”
自那日出逃失败被擒,戢武王命她随侍军中却从不曾踏入营帐半分,这份疏离冷漠可谓未萌而陨萚,一纸婚书虚有其表,敌国王女备受监控的境况反而坐了个扎实。
湘灵蕙心婉质,只觉得她话中强自硬撑的凄惶与清茶的甘润相比,说不出的心酸,瞳仁里的怜惜,担忧,惶惑,汇成了星缬莹莹地流转,十斛明珠也比不上的闪耀,“翠姐姐,见你这般辛苦,我实在难受的很,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寒烟翠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眸光又清又亮,“以前我曾经去过苦境,那里四季长春,我想买一艘巨舫,听着那河岸上一次次的花开花落,看着朝霞暮云投在河中的剪影,飘到哪里算哪里......”
话没说完,不知道还存了多少的起落转承,惊心动魄,丢在地上被风声回环掩映,当乱世里的一切一如琐碎浮萍,留白反而成了最好的情书。
闻弦歌而知雅意,湘灵神色微动,只见寒烟翠又是一笑,笑得掏心掏肺,“湘灵,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她尚未来得及回答,只听“邦邦”的数声脆响,远方的锣音振旅浮泛,薄薄磬磬地传达了数里,在这暑气攒动的夏日夜晚,生出了一丝塞雪落蓟门的荒凉感。两个人疾步走出帐外,半轮新月下白草一夜万生,四顾冥然,遍野焦腥,兵士已经牵马等候,“戢武王命令退兵盘松岭,请王后与王女速速撤离!”
待又一场的暮色留了山林,二人马汗踏泥了足足一日,才在海边一个幽杳偏静的山谷里,见到了同样风尘仆仆的摄论太宫。
碎岛军队已经连夜退兵至盘松岭外三十里,人人朝干夕惕,臣子更是勤瘁不能有差。不过短短数日,寒烟翠见他原本平整的眼角经历了千锤万斧的磨治似的,每一条皱纹都透着可鉴日月的忠心,更知他日日随军征战侍候在侧,必是对戢武王的现状了如指掌,连忙温言宽慰以示体恤之意,并命他将王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
棘岛玄觉对这个敌国来的王后不是不提防,只是要务在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肚里仔仔细细地打了遍稿,只言王上连日劳顿引出了陈疾复发,军中医师歧黄肤浅,须得禳命女亲自瞻仰患状配药调护,不仅疗愈王上金体,更是把军心稳固,一宽朝中长老们对此役失败的不满。
“翠姐姐,我去看看王兄,你先回营帐等我。”
那抹聘婷身影淡出了眼帘,寒烟翠的心念已经转了数转,棘岛玄觉越是对她设有防备,越是证明了戢武王的病绝非他闪烁其词的那么简单,昨日主帐外的种种蹊跷终于有迹可循,闪电劈开了天空,溃漏的真相已近在咫尺,伸出手臂即可翘翘入彀。
三日从风而靡,军营里虽是表面上一片沉肃,却已成了左顾右盼的惊鸟排林,一只米粒大小的石子都能造成叶动猿来的后果。
如此弦紧之机,一个消息白日惊雷似的地在几个亲顾的脑顶炸了开,戢武王病入膏肓,已然进入了弥留的阶段。
寒烟翠和湘灵出现在主帐中时,棘岛玄觉等几名社稷重臣早已侍立左右,屏息敛声,如临冰谷,牢牢地锁定目光在睡榻的方向。
戢武王的双颊已经瘦的凹陷了下去,原本强悍紧劲的手臂也成了河边的枯柳,骨肉绵软成泥,周身散发着浓黑朽烂的气息。
湘灵切脉于腕间,察觉到一阵萍梗泛于海的又浮又迟,怎么也摸不到,呆若木鸡,“怎会如此?”
随侍的宫女垂首跪于榻下,“昨日王上还好好的,今日就成这个样子了。”
寒烟翠问,“这几日王上可曾有进食?都吃了什么?”
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除了少量的米汤,就只有喝过药了。”
什岛广诛看向湘灵,眉宇间有厉色,“方子是你写的?来人...”
话音未落,已被寒烟翠高声打断,“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怀疑禳命女会加害亲生兄长不成?”
一旁的湘灵扯了扯她的衣袖,长睫扑扑扇扇,眼神无辜而迷茫,如一只迷途的鹿。
寒烟翠回以坚定的一握,掌心温暖干燥。
合药的过程从配方的撰写到剂量的摄度,无一不是湘灵亲手,棘岛玄觉微一沉吟,面向众人道,“不如先将残余的药渣拿去给军中的其他医师检查,如若没有问题,证明与药无关,王上尚需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这里面有保护禳命女不许他人谮陷的用意,众人知他品性介白而谨慎,两朝之臣对皇室耿耿,有他作保谁还敢妄议?何况横竖真出了事也责不在己,均默不作声地作颔首附议状。
盏茶后,军医启复药材并无异样,棘岛玄觉眉生沉郁,虽说战场上兵戈无情,饶是他不通歧黄也观察出这症状不太寻常,又暗暗查问湘灵,“王上的状况可会是中毒所致?”
湘灵头摇得笃定,“是伤势恶化入髓,非是中毒。”
棘岛玄觉不再疑有他,深深地叹了声气,再披荆斩棘的帝王也没有与生死论价的能力,戢武王已是一座倍受白蚁啮蚀的宫殿,除非瀛洲蓬莱上的灵草神木,恐怕回天乏术。这场出征折戟损兵,不仅雅狄王之仇无疾而终,新恨重重云山千叠,怎能不令他尽日及虑?
湘灵眸光温润敦厚,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大人不要担心,我还有一个法子。请容禳命再留下来试一试。”
死马当成活马医,棘岛玄觉苦笑了一下,“你去做吧,众位大臣这边,有我周旋。”
湘灵垂首躬身以表谢意,顿了一顿,又恻然恳求道,“有几味药材量欠,需要额外出郊野取之,需借大人的腰牌一用。”
弦月半切于穹顶,寒烟翠才在一片水雾里见到了湘灵。
“翠姐姐,你还没有睡吗?”
她的声音轻且郁拂,一缕无根无迹的游烟似的,又看寒烟翠一直强撑着等她,方才有些过意不去地勉力提着气,慢慢道,“我回来晚了。”
寒烟翠心中疼惜,扶着她的肩膀坐在了床边,一边转过身,打算吩咐侍女把煨火小炖的鸡汤端呈上来。
“我不饿,只是困的很。”湘灵看破了她的心思,脑袋攀上了她的肩,有着初生小猫的令人抗拒不了的亲昵,轻轻地蹭了蹭,带了道撒娇的口吻,“难得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你哪里都不要去,陪着我说说话吧。”
寒烟翠亲了亲她的眉心,“你忙碌了一日,王的病可有见起色?”
“我又试了别的方子,已经尝试了很多的珍贵药材,王兄却还是未有醒来的迹象,这样下去,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你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错。这次的四魌群岛若是像上次那般腥膻满地,又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孤郊四鼓,前山吐出了一轮完月,柔软的气氛也突地净硬似铁,湘灵不由得拉住她的手,那是不用跋山涉水就能触摸到的温热,像一件最合身最熨贴的衣袍。
“在宫里长大,人间世好像壶中天,王兄时常嘲笑我单纯不懂事,翠姐姐,我真的什么也不懂么?”
寒烟翠眉头紧锁,咬着唇不说话,直到咬得破了,一阵阵的刺痛。
液体落到了面颊上,湘灵擦了擦脸上的殷红,猛然抬目,瞧见寒烟翠神情恍惚,好似清晨的一串风铃,起风的时候到了,她撑起身子向前,小心翼翼地以嘴角贴着嘴角,一抹冰凉晶沁延展到了眉梢,“就算我什么都不懂,我却坚信,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伴在翠姐姐身边。”
寒烟翠心中一动,像是长久布满阴霾的天空终于得遇一夕的虹霓,海浪濯洗过的沙滩覆上鸿爪铃印,鸳鸯照镜,灵犀暗通,反而有种大悲大喜后的无言。
烛影摇红下湘灵的眸光深情,是五月芒种的一壁斜阳,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令寒烟翠心中一笃更深,生出了一丝朝闻道夕可死的满足感。
戢武王气数殆尽,碎岛退兵已是板上钉钉,她无论如何也要带湘灵离开。
二十多年佛狱王女的一呼百诺不过是水浸泥弹丸,丽服鲜衣下面空洞无一物,这一季梦萦别牵的锦绣已经结縠千里,绝不能就此断送。
恨不能忘记,却能被淡漠,她目治手营,破后成命,在那漫长而孤独的夜里,摸到了一盏温柔的灯。
这一席话耗尽了湘灵的力气,意识渐渐的迷离,阖上了眼道,“翠姐姐,我有一点渴,你再给我倒一杯句芒落英吧。”
话音方落呼吸已沉不可闻,寒烟翠无奈地笑了笑,褪下两人的外衫,与她一外一里地并肩躺了,冷香醉人,心里甜蜜无比。
心系戢武王的病况,她天光微亮就睁了眼,伸手摸向湘灵的手臂,触到一个质感干剥的物体,心中咯噔一响,扭头看过,肌肤枯树皮似的剥裂了,层层片片的渣屑叠落在被单的表面,灯微尘幌中显出雾状的铁锈色,这种凋疏而阴冱的逼仄感令一切都钝滞下来。
寒烟翠唇瓣微张,喉咙里发出促遒的气音。
秾华动人的少女成了一具风干的人形僵板,剔去了水分的脸皮与头骨紧密相贴,细长的葱指蜷缩成了皱硬的鸡爪,青丝颢白如雪。
那是蛰伏蚕月的一场雪,区区半个时辰,却把一季变成了一生。
寒烟翠的眼神逐渐涣散,身旁人的轮廓成了雾縠后的翦影,生动明快的一颦一笑和面前的鸡皮鹤发怎么也不能重叠。
五指在掌心中抠出了道道红印,她才把目光聚焦在湘灵手中的信笺上。
翠姐姐芳鉴:
吾书得姐亲鉴,灵妹已魂逝海外,扁舟之诺已成泡影,吾拊心愧疚。
王兄乖豫乃蛊毒附药入体,湘灵医无杏林,愿试移花接木一法,以吾血肉博得王兄生机。王兄醒后必欲深察究责,太宫见多识广已生疑心,佛狱蛊术定然无可遁逃,陷姐于此大难,自知不能赎罪,伏惟姐姐即刻拿腰牌远离碎岛,灵妹长辞而瞑目矣。
从与姐姐相遇,青春舜华不知觉,相见有时而相思无尽,霄汉路殊,吾依然回甘。
只憾人伦悖斥,哀白首不能,恨落英不复生。
愿来生携手千千遍,清风明月共周行。
道阻且长,姐自珍重。
心臼如鼓,不能成书。
五月廿夜 灵妹顿首
懂的人迷津舸舰,不懂的人一片青山。
她痴痴愣愣地攥着信,天真单纯的人骗起人来原来更狠,一只只胶满蜜糖的飞矰沉钩,反掌之间便让自己染上了瘾,却把脏腑精魂掏得涓滴不剩。
收起了信和腰牌,不知是怒还是恨,她把手掌压上了湘灵的身体,炽旺的真气钻入体内,盘旋冲盈中力不旋踵,人却只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冲撞的气流急升脑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两排血泪矻矻流下,终于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
天亮的鼓声星稠而至,寒烟翠卷起一匹被单小心翼翼地裹住了湘灵,两端布角绕道胸前缠了个死结,牢牢地缚在背后,罩上了黑色的斗篷庇身掩护,牵出一匹快马蹂身而上,以流矢般的速度窃小路向参螭河抄去。
参螭河上的星露之气尚未散开,明月中的一点芦花也似,远方的一座高塔腾空不动,桥前巡逻的碎岛士兵拦臂挡辙,“前方是慈光之塔,出行可有通牒?”
寒烟翠揽鞚一顿,一亮掌中腰牌,“我奉摄论太宫之命有任务在身,须立即前往慈光之塔!”
她行色匆匆气喘不止,斗篷下掉出明黄的绮裙一角,拢鬓的红玉步摇亦是缤纷高华,士兵转身看向周围的士兵,眸中已现警觉。
心知自己走得急一时大意,寒烟翠咬紧牙关,眉心一道英绝痕迹,马鞭扬空拼力一抽,嘶鸣声窜上云霄,四蹄齐跃疾射弹出的同时,鞭子已经抡向那名士兵。他双目圆睁,额顶到下巴处霎那间生出了一条血痕,随后仰面栽倒,尘开三尺。
白马逾溪跃涧,纵身跃进了曙光中,草蛇灰线,转眼已在千里之外。
插入书签
这一章以翠湘的角度连接剧情,第一次尝试写百合,好紧张。
小翠趁着戢武王受伤,湘灵从旁治疗之机,在药里下了蛊。
她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实际上湘灵什么都知道。
大概是表面成熟内心任性and看似天真实际沉稳?
依然攻受不明。
关于戢武王,我舍去了她真实身份是女性的设定,好吧,是我懒得继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