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田园杂兴

　　一个自由人，骤然间成了下人，随别人支使打骂，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夏渺渺本以为石春华会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来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没想到，她却是这场身份转换中适应最良好的人。

　　反观之前乐见其成的石家兄弟找不到彼此的定位了，整天客客气气的把石春华当客人。石春华喊他们别去挑水，就赶紧放下担子；喊他们不要喂鸡，就赶紧放下簸箕……那模样，也不知道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本来这场身份转换中夏渺渺也是那个毫无压力的一个。反正她跟石春华不熟，当了那么多年大小姐，使唤人还是很顺手的。偏偏，她每次一叫石春华，没见过大小姐使唤下人，又无所事事的石家兄弟就眼睛发亮的往她这边瞟，瞟的夏渺渺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一方戏台子，跟唱大戏一样，心里毛毛的。

　　于是，整个石家，反倒是自卖为奴的石春华最为自在，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整日忙里忙外的，完全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样儿。更值得惊叹的是，她似乎还从这场身份转换中汲取了某种能量一般，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翌日林二婶子上门来闹的时候，她拿着烧火棍往门口一站，竟在一夜之间将对林二婶子的恐惧忘的是一干二净，对骂起来丝毫不落下风，惊的夏渺渺嘴巴半天没合上。

　　这这这，要早知道石春华能对付林二婶子，她求也要把这姑娘求到她家来啊！！

　　石春华来到石家，还带来了一个讯息，那就是灾民为何拒绝夏渺渺的邀请，宁愿窝在山上与虫豸为伍，也不愿意跟夏渺渺下山。

　　知道了因由，事情就好解决了。

　　石明远带上几个竹枕上山对灾民说明了作坊是做什么的，再把南货铺子的订单拎出来一说。本就渴望安定的灾民立刻动心了。

　　没想到，这么轻巧的活计，竟然能挣三文钱。

　　灾民的心立刻火热起来，重燃希望。

　　附近的几个州郡都多竹，乡下人谁不会编个筐啊篮的？

　　夏渺渺和石明远都知道，其实竹枕买卖已经陷入了瓶颈，天气转凉是不可逆的，南货铺子说每月一百个，卖的好会增加数额，但是这么久不见动静也就足够说明问题了。所以这作坊其实并不是竹枕作坊，或许以后会留一些心灵手巧的，开发一些竹制品摆件，但是，这其实是一个造纸作坊。

　　温子晋的第一份私产就是造纸坊，夏渺渺曾为造纸技术改进出谋划策，至今市面上流通的最好的纸张几乎都是出自这家造纸坊。基本的制作流程夏渺渺一清二楚，不过她要做的却不是温子晋的造纸坊生产的那种奢侈的以蚕丝为主要原料之一的纸张，而是竹纸！上辈子她听说过竹纸，可毕竟没有实际做过，需要不断的尝试改进，什么时候能成还未可知。

　　当前灾民迫切需要在石家作坊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的自信，夏渺渺为免他们多想，省下了这一节，夸大了竹枕的前途，果然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成效。当即就有不少灾民表示愿意随他们俩下山。

　　而这时候，石明远却提出了一个要求：

　　“来我们家作坊做事，必须自卖为奴。”

　　立刻有灾民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渺渺惊诧的看着石明远，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咱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回事儿！

　　石明远不理她，看着眼前一张张从高兴变成愤怒的脸，正色道：“你们是流民，有一部分还在迭城惹了事儿跑到这里来的，若是碰上官府的人，想必即刻就会被缉拿投狱。”

　　大骨架的汉子排开众人站了出来：“石兄弟是在威胁我们？”

　　石明远摇摇头：“内子心善，为了你们流民的身份忙碌多时未得其法，这几日坐立不安，既想帮你们，又唯恐拖累了家人。我只是一介农夫，无才无能，也只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我们能帮你们，但是也不可能为了你们冒风险搭上自己一家子，若是你们有更好的法子，尽管说出来，若是没有……这几日你们可以商量商量，石某不会强求。”

　　一瞬间怦然心动。

　　夏渺渺捏着手指，愣怔的盯着石明远的侧脸，身边的一切全都化作暧昧的光影，再看不到其它，只觉对方的身影伟岸如山，让她有种倚靠上去的冲动。

　　原来他并不是漠不关心，原来他将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来他是这么的在乎她。

　　如果不是她想帮这些灾民，石明远或许根本不会多瞧灾民一眼吧。而因为她想要帮，他便义无反顾的支持着她的决定，私下里帮着想法子。这个男人大约是知道如果将这个法子告诉自己，自己也不会同意，反而会夹在灾民与自家人之间倍感煎熬吧，所以不与她商量就说出这番话，自己做了恶人。

　　夏渺渺感动的无以复加。

　　“谢谢你。”下山路上，夏渺渺主动抓住石明远的手，小声说道。

　　“只希望你以后不要什么事儿都抗在自己身上，须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虽不如你聪慧，可却比你狠得下心。”

　　夏渺渺莫名从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瞧出写嘚瑟的意味，忍笑恭维道：“是是是，明远最厉害了。”

　　石明远竟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夏渺渺瞠目结舌，想她初来时那个牵小手都要脸红的木讷少年，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莫非是武功精进的后遗症？？

　　“若是……他们不愿意为奴怎么办？”

　　夏渺渺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到了这种地步，愿不愿意当奴才……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奠定她世界观的社会教会她能屈能伸，教会她只有活着才会有转机，教会她不去相信轮回转世的P话，哪怕她真的穿越了，也还是一样贪生怕死。可是这时代的男人不都追求气节不把生死当一回事儿么？不是信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么？

　　石明远好笑：“都活不下去了，哪里还有的选？若是有的选，那就是他们还不到我们不帮就活不下去的时候。真是如此的话，就随他们去吧，你也不要去介怀了。”

　　夏渺渺还是会介怀的，不过也同意了石明远的说法。命终究是别人的，没有道理要她们付出钱财还要承担风险。

　　石明远家新房动工的同时，灾民下山住进了竹林边上的竹棚里。

　　她以为灾民会很抗拒石明远的法子，她甚至都准备叫石春华去现身说法，告诉灾民他们家的待遇多么多么好了。没想到，几天后，灾民一个不少，悉数走到了她面前。

　　总是神农见首不见尾的程大夫也来了，朝夏渺渺拱手笑道：“小老儿不用自卖为奴吧？”

　　夏渺渺觉得自己被调侃了，尴尬道：“先生有行医文牒，自然是不用的。”

　　“他们的病一路都是我在治，一事儿不烦二主，我可否在这里叨扰一阵，等他们无大碍了再离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有了这二十多个灾民的入住，石家作坊算是有了基本的雏形。

　　夏渺渺没有急着试制纸张，而是先教灾民编竹枕，一来榨取竹枕最后一点价值，二来进一步安灾民的心，也让灾民对他们有信心。教会了之后，夏渺渺又跟石明远琢磨了一些新的竹枕样式：有用竹篾浅色那一面编织成花朵，编织到竹枕里面的；有用草编小动物的方式编织小动物，放在孩童用的小枕头里面的。说起来并不难，但是成品别致极了，看的来串门的唐六婶啧啧称奇。

　　“我昨儿回娘家，听说有别家也在卖竹枕，价钱比你们便宜一文，还替你们担忧来着。如今看来……你们有这心思跟手艺，倒是我瞎操心了。瞧瞧，多漂亮，甭说是一文了，多三文钱，我也愿意买你们的。”

　　夏渺渺只是笑笑，这虽说是竹枕，但是已经是按照工艺品的程度在做了，六文钱她还舍不得卖呢。

　　几天后，恰好是去南货铺子交货的时间。

　　石明远这次没雇车，准备带着灾民顺便去县衙把契书给办了，于是一队人挑着竹枕，浩浩汤汤的好不壮观。

　　夏渺渺站在村口，目送他们离开。心中顿生一股子豪迈气：这就是她的家底了，若是她好好干，是否能成就另外一个沈万三？

　　夏渺渺在家里高兴的想哼歌，南货铺里石明远皱起的眉头却能夹死苍蝇。

　　“当初我们约定了一月一百个，云掌柜忘了吗？”

　　云掌柜一脸苦恼：“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实在是你们的价钱太高，卖得掉我也挣不到钱，我家里还有好几口人要吃饭，这……石兄弟，真是对不住了。”

　　石明远瞥了眼店里显然不是他编的竹枕，明白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怪他当初太过信任对方，有贪便宜，没有去衙门订下契书，如今对方毁约，自己也奈他不何。憋着口气，转身就走，真怕多看这人一眼会忍不住动手。

　　“等等！”掌柜忽又叫住他，“石兄弟这也编的是竹枕么？若是这几个的话，我倒可以帮你们卖卖看。”

　　石明远看着掌柜指出来的那几个竹枕，憋着的那口气倏地就没了。

　　他想起夏渺渺闲聊时跟他发的牢骚，说竹枕没甚难度，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别人学了去……对了，渺渺管这叫做“山寨”。

　　那是他随口问了句那怎么办。

　　夏渺渺傲娇的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道：“那就出新品，永远走在最前沿，让他们永远跟不上咱们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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