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崇景二年，新帝登基转眼已过去两个春秋，慕容德挟幼子令诸侯，已成了炙手可热的一方人物。朝中却算不得平静，昔日让雪霁从手下逃走再想杀他就越发困难，何况他身边还多了个妖女！慕容德望向又是禀报城池失守消息的奏章，一脸的阴沉，斥声道：“都是群废物！叶城是易守难攻的要塞，这才多少天，就失守了！”

　　下面人不敢反驳，慌不迭地叩头，嗫喏道：“雪霁身边那个名唤离火的女子太过难缠，出入三军如入无人之境，我们……我们实在不是对手……”

　　慕容德眼里酿起阴云，那人正以为自己小命就将不保时慕容德却突然笑开，他拍拍手，帘后便转出个灰袍道人，慕容德望向他，拱手道：“道人你听见了，世上哪有这般厉害的女子！本王以为，她必定是当初那只狐狸修成的妖怪，才有这般法力，还望道人您能出马收服她，日后本王定当重重有赏！”

　　灰袍道人白须冉冉，眯着眼道：“我通天道人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摄政王您请放心，我定当为你除得这一人间祸害！”

　　慕容德抚手而笑，道：“消息说，离火拿下了叶城便孤身折回他们据点乐陵城，这路上想来是个下手的好机会。通天道人，此番成败就靠你了！”

　　他阴冷目光望向窗外开了一树的桃花，冷笑一声，“这转眼就要到四月了，如果本王没记错，雪霁也当迎来二十生辰了，昔日那胆小怕事的小皇子如今翅膀倒是硬了！不过……要是断了离火这只臂膀，本王倒要看他还能猖狂多久！”

　　如今叶城已经收复，加把劲约莫再有个一年半就能把慕容德拉下摄政王的位置了，姬月乘着马在官道上奔行，心里暗暗盘算着，今日是三月二十八，戌时应该便能赶回乐陵城，倒算不得迟。

　　想得走了神，□□的马却突然跪了下去，还好她反应敏捷翻身便落至了一旁。

　　她扬眉往前方看去，见个灰袍白须的道人立在她面前，手执拂尘身形飘然，一副正门大派的老者模样。

　　他道行看起来不浅，姬月在人界施不出全部功力，倒不敢贸然出手，于是拱手道：“道人何以云游至此？”

　　那人拂尘一扫道：“吾乃金钟山门下通天道人，今日便是来收了你这狐妖的！”

　　姬月心下便已清楚，这人八成是慕容德请来的。于是一边思索着退路一边敷衍道：“虽然我是妖没错，可也没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反观慕容德，谋权篡位不更当诛？”

　　“道人一生修行，为的就是降妖除魔，多说无益，今日你命当结于此！”他话音刚落身形便已到了她面前，拂尘一扫姬月便觉自己身子有千斤重。

　　她知道此战不可避免了，咬咬牙同通天道人缠斗在一起。通天道人倒真不负盛名，身上绽出三色光来，倒也修至了人的极限。

　　两人实力不相上下，在这荒郊野外没了顾忌，直到夜幕渐沉都还没能分出胜负。姬月心生了退意，瞅准了空档便屏气凝神全力往乐陵城的方向退去，通天道人自然不会放过她，暗骂了声就又追了上去。

　　一追一逃不知过了几里地，乐陵城的轮廓已在夜幕里渐渐清晰。姬月来不及暗喜，身后通天道人也意识到不能放她进去，狠了心地要灭了她，身上能掏出什么宝贝来就往她身上祭去，姬月只好停了脚步阻挡他的攻击。

　　可看到乐陵城姬月提着的一口气便泄了下去，再挡不住通天道人的高涨气焰，他祭出缚妖索来便牢牢将姬月捆住。姬月心中大骇，仍挣扎着欲逃跑，可通天道人哪还会给她这机会，手中飞刀甩了出去便断了她脚筋，猝不及防之下她直直摔倒在了地上。

　　通天道人冷笑着靠近，姬月已是万念俱灰，只是悲痛自己大仇未报竟在人界丧了命！想起师父的嘱托竟悲痛得落了泪。

　　通天道人不是怜香惜玉之辈，提了短刃便想断她性命。他刀未落下却被人一脚踹开，姬月睁开眼来，就望见十数个黑衣身影围住了通天道人，而自己已到了雪霁的怀中，那眉目清朗的少年紧紧搂着她，眼里的光像一池的白莲盛开。

　　他手抚过她面颊，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他抱着她的手骨节都发了白，今日是他二十的生辰，姬月答应过陪他行弱冠的礼。他在乐陵城等她，可今日都快过了还不见她身影。她不是食言之人，他心里不由得大慌，带了十几个影卫便出来寻她。

　　果真，果真是被困住了。雪霁回想起通天道人拿刀抵着她的画面都心惊，若是他晚到了一刻，他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姬月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眉眼却渐渐冷了下去。他眼里的光太亮了，手抖的太厉害了，她好像看见了当年的慕容莺。

　　她逃避了两年，如今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如何还敢回避他的情意！可是她什么都给不了他，如何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雪霁解开了绑住她的缚妖索，她挣扎着欲脱离他的怀抱，却忘了自己脚筋已断，又跌回了他怀中。

　　雪霁心疼望着她，她索性闭上了眼，冷声道：“雪霁，你要记着，你心里只能放下一个人，那人为你众叛亲离丢了性命，那人名字是慕容莺！”

　　他一愣，旋即苦笑出声，“离火，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我脚筋已断，今后帮不了你什么了，往后就让我呆在乐陵吧，”她草草打断他的话，毕了又接上句，“我们最好也别再见面了。”

　　雪霁缓缓放松抱紧她的手，望着已被死死压住跪在他面前的通天道人，眼里难得聚起了令人心悸的狠厉。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好。”

　　自此姬月便留在了乐陵。她用术法勉强修复了脚筋，却仍是走不稳路，没多远便会摔倒。后来在乐陵遇见了只从妖界出来的小妖，听小妖说九尾狐如今闹得差不多了，眼看姬图便要即位，她的心情便愈发糟糕。姬图出自纯狐氏，当初她和地玄子遭难幕后黑手便是他，可是自己却落得这番地步如何还谈复仇？

　　自那她便加紧了一日日的练习，却收效甚微，仍是频频摔倒，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雪霁那边却是捷报连连，她本来以为至少一年才能攻入安阳，不过半年雪霁便已做到。他重临帝位，立了同慕容莺诞下的儿子雪迟为太子，后位却仍虚悬。

　　而同日，谕旨下达乐陵，召姬月入都。

　　姬月坐在马车上，穿过喧喧嚷嚷的闹市一路进了皇宫。雪霁却没在承天殿召见她，直接便被人扶入了未央宫。

　　雪霁甫一见到她便想揽她入怀，却在望见她阴沉的面容时生生收回了手。

　　姬月睨他一眼，仍是不急不缓的调，“既然回了安阳，你也坐稳了皇位，便没我什么事了。往后我就住在长春宫，没什么事任何人都莫来烦我。”

　　长春宫是历来囚禁犯错妃子的地方，哪有人选着住进去！当下两边宫女奴才都愣了神，吃不准这两位主子之间是发生了什么。

　　她说完便示意宫女扶着她离开，雪霁不发话下人们不敢乱动，姬月冷哼了声拂袖便自个儿迈步走了，晃悠悠两步就快倒下，雪霁忙快步赶上扶住她，他手自她肋下穿过，难免碰着些不该碰的地方，姬月又冷了眼横他，却不待她发话，雪霁小心将手挪了挪，低顺着眉眼，道：“我发誓绝不逾矩……就让我扶你过去罢……”

　　他好像还是初见时那患得患失的少年模样，姬月软了心，就任他扶去了长春宫。雪霁扶她坐下，站在一边嗫喏半天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道了句“我明日再来看你”便转身出了门。

　　第二日他来的时候姬月正在院里练习走路，当着他面摔了下去。雪霁忙跑过去扶她，揽着她就不肯再放手，姬月近来脾气很坏，训他推他却都无用，扬手就挥了一巴掌，打得雪霁脸整个都偏了过去。

　　边上立着的下人都惊呆了，几个快步上来却都被雪霁喝退。他紧紧抱住姬月，道：“别这么折磨自己了，往后就是一辈子不能走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你要是要报仇，我就是覆一国之力，也会帮你的。”

　　姬月仍在推他，听了这话便哂道：“照顾我一辈子？你知道我一辈子有多长么！你当我说的那些国仇家恨是什么？像你这般的过家家不成！哪怕是你一朝军力到了妖界，单我一个就能让你们全军覆没！”

　　她第一次这般清楚地将他们之间的鸿沟展现给他看，没有一点隐瞒没有一点虚构，可真话总是最伤人。

　　雪霁将头埋入她颈项间，温热的气息撩得她发痒，他闷声道：“我真是自不量力……可就算只剩一口气了，也只想把你好好护着，不想看你受一丁点苦……”

　　“要不是有你，我这样的怎么成的了大事……明明知道该放手，却还是心软想要抱得更紧些……”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果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只狐狸该多好！那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就不会去勾引慕容莺，不会对慕容莺有了怜惜，不会到最后进退两难。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她将他拉出噩梦，冬日帮他捂手，陪他跪在雨中，就算它是只狐狸，自己也早将她放在了心尖。后来她幻成了女子，那般巧笑倩兮的模样，他一下就不知如何自处了。就算慕容莺死在他面前，他尚能聚起精神同慕容德一拼，可是她将他推入暗道，他却不肯离开。

　　就算知道只有留下命来才能报仇，却宁愿陪她死在一块。在她面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理智。只想抱住她，紧一点，再紧一点，好像一松开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可是如今他总算知道了，就算抱得再紧，她也不会是他的。他身登九五，也不过命如蜉蝣。

　　姬月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雪霁却松开了她，安静望了她好一会，眉眼里全是冷清萧索，比这满庭落木还寂寥几分，“往后你好好照顾自己罢……”

　　自那后雪霁再没来过长春宫。

　　姬月再见他时却是在地牢里，宫里那上好灵药供着，她脚伤慢慢痊愈得也差不多了，走路虽还有些颠簸却并无大碍。当年她在地牢感受过白冥的气息，也大概推算出开启的时日，如今世道安稳了便想再仔细去看看。

　　她虽然住在冷宫，雪霁却早下过旨意，见她如亲见皇帝，容不得一丝怠慢。因而她大摇大摆也就入了地牢。

　　雪霁即位不久，大赦天下，牢里冷清得很，她一路走到底才见得有两个酒瓮，里头模模糊糊两团肉。听到有人声，瓮里就发出碰撞之声，在阴暗室内沉闷回荡。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双冰冷的手便覆住了她眼睛，清冷声音带着喘息在她耳边响起：“离火，不要看。”

　　知道定是有人去通报他自己进了地牢，姬月也不吃惊雪霁的出现，只是温热的手握住了他手腕将他手拿开，她声音清浅而平静：“雪霁，转过去。”

　　雪霁犹豫了会，还是转过了身去。身后便沉寂下去，不一会姬月便挽住了他手，她半拉着他往外走去，道：“好生把他们葬了。”

　　雪霁才意识到他方才转身时她是把那两人杀了。他黯了脸色，“离火，我……”

　　“你无需同我解释，”姬月侧过头来望他，冥灭的烛光映得她神色晦暗不明，“通天道人不是作恶多端之人，慕容德又毕竟是慕容莺的父亲，折磨了他们这么久，也够了。”

　　她紧紧攥住雪霁衣袖，哑着声道：“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很温柔，很善良，我不过是只慕容德送上来的狐狸，你仍小心替我散去淤血……后来宫里出了变故，想要复仇就不得不变得心狠手辣，那时我还是很欣慰你能尽力保持你的善良的……如今天下太平，我不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行。”

　　当初她替他征战四方，就是不希望他在杀戮中迷失了心智，可是最后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却还是让他落得这幅模样。姬月心里自是愧疚，她总是要离开他的，她绝不希望他往后愈发残暴，甚至因此刚坐稳的江山又拱手让人。

　　雪霁突然转过身来抱紧她，像要把她揉进自己血肉里，“离火……你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不会的，”姬月叹了口气望他，好像他还是当初白衣如雪不染尘埃的少年模样，她怜惜他，从第一面起到如今，这种感觉从未变过，“所以你更要好好的，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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