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怅是清狂

　　三年后。

　　S大刑事侦查学院新进一枚年轻的副教授，据可靠消息，这位就是从S大毕业的，亦曾是何奕的得意门生，学校从市检察院聘他过来时可是废了一番力气。
　　副教授姓陆，主讲西方犯罪学。开课之初，这门180人容量的课只有不到一百个人选，但是第一周第一节课之后，选课系统被刷爆了，后台数据表明有四百多个人试图挤进西方犯罪学这门课。
　　学生们之间的沟通是这样的：
　　“你觉得何教授跟陆教授哪个更帅？”
　　“这个不好比较吧，何教授更像是那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圣学者，听他的课感觉喘气大声了都是对他的亵渎，而……我好想扑倒陆老师！他提问时竟然还对我们眨眼睛，我的整个天空，星星都亮了！明明是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笑起来却那么妖孽，受不了啊受不了！”
　　“自从何教授来了之后，报考刑侦的女生就比往年多一倍，现在又来了个陆教授……完了完了，以后我们的竞争压力来大了！”
　　“他长得帅，哪儿能看上你啊！”
　　“怎么就不能看上我？以后他开什么课我选什么课，上课就坐第一排，坐第一排就对他微笑，我就不信打动不了他。”
　　“肤浅，你们女生永远都这么肤浅，男人还是要看内涵的，懂么？”
　　“懂！我超爱他把原理穿插在一个个的小故事里的讲课方法，比何教授更深入浅出，刺激还有悬念，让人欲罢不能！幸亏我明智地提前选了他的课，不然现在后悔都没地方哭了~”
　　“真的？啊啊啊怎么办，好想转去犯罪学专业，他或者何教授任何一个做我导师，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听师兄师姐说，当年他们是集体上书请求何教授加课的，要不要我们联合刑科、侦查他们一起请愿加陆教授的课？反正他现在还没带研究生，加课机会大大的有！”
　　“太棒了！”

　　陆祈结了下午的课，悠悠地回教研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教学楼到办公楼这一路都有人当着他的面或背着他在私语——快看啊他就是笑起来让职侦那女生的天空星星都亮了的陆教授哎！
　　经过已经升至教研室主任的何奕办公室时，他敲了敲门，“主任，在不在？”
　　“请进。”
　　“你待会儿还有课？”见他在看文件，陆祈好奇地问。
　　何奕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是你还有课。”说着把手中的文件递过去，“这学期的犯罪心理学你来替我上，还有，我上学期关于开设社会学概论的申请，学校也通过了，这门课正好分给你和李教授。”
　　陆祈惨叫一声，“凭什么？”翻开手上的文件，是教务处下发的通知，通知他增加教学科目，每堂课多发给他20%的奖金。
　　何奕拟好通知，“上课时间我给你安排好了，把这个拿去，让他们改一下教务系统。”
　　“我不要。”
　　“你说了不算。”何奕从没拿身份压过人，今天动用一次主任特权，心情舒畅得很，“我答应过你姐，多留些空闲时间陪她，哦，还有孩子们，现在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大家都是有妻儿的人，相互理解一下好不好！
　　“你尽管去协调开课的事情，反正晚上去爸妈那里，我帮你接了琤琤带去就是。你先给小初说一下，免得她担心。”

　　陆祈那边确定好上课地点和开班人数之后，天都快黑了。打了个电话给邱初，结果她还在鉴定所没有回家。
　　到车库取车时他发现一辆熟悉的车，车身喷成招摇的明黄色，车尾贴着风骚的标语。陆祈到门卫处看了一下外来车辆停车记录，心中有数，就站在车旁等。
　　过了五分钟，车库响起脚步声和对话声。
　　“清清~和我去吃寿司嘛~那家新推出的八爪鱼手卷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
　　“你的车先放在这里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家明天再来接你上班啊~”
　　“不。”
　　“亲爱的~”
　　“詹呈砚，你不会正常一点说话？”
　　“……会的，只要你答应我和我一起去吃寿司~我好不容易才挤出时间和别人调了班的，你就跟我去嘛~”
　　“不。”
　　“清清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给个机会又能怎样啊！”
　　女人的回答还没出口，看到车边的人就愣住了。
　　“嗨~二少！”詹呈砚挥手，“这么巧在学校见到你！清清，在二少面前你能不能留足我的面子答应跟我去吃寿司啊？”
　　逸清尴尬地给了他一手肘。“师兄，你怎么这么晚才走？”
　　“处理了一些事。”陆祈微微一笑，“看到呈砚的车了，就在这儿等你们。”
　　詹呈砚捂着刚刚遭到暴力击打的胃部，“你怎么知道我们就要出来，万一我和清清在办公室多呆一会儿，你岂不是要等很久？”
　　“门口有停车时间记录，而且你只交了一个小时的停车费。另外，”陆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落井下石，“上官怎么可能愿意跟你多、呆、一、会。”
　　“……”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詹呈砚连忙转移话题，“那你等我，不对，等我们做什么？”
　　“中秋节你们有安排没？”
　　“我应该在医院值班。”詹呈砚想了想，“亲爱的，你呢？”
　　逸清条件反射般地纠正，“詹呈砚不准那样叫我！”才看见陆祈似笑非笑的表情，窘迫道，“那个……我还没有计划。”
　　“是这样，我本来在H市订了假日酒店，不能退订，你们有空的话过去玩几天吧。”
　　“H市啊，”詹呈砚拍手，“椰树沙滩，还可以看清清穿比基尼吧！好的好的！”
　　逸清再次暴力慰问他受伤的胃，“师兄为什么不去了？”
　　“要备课。”两门新课的课件要准备，这可是绝对耗时间的活儿。“回头我把验证码发给你，你们提前订机票吧。先走了，回见。”
　　白色奔腾划了个漂亮的路线，消失在车库。
　　“清清啊。”詹呈砚认真地凝视她。
　　逸清一阵心慌，她最怕他的认真，这让她招架不住。“……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啊？”
　　“……”
　　“我追了你三年了，陆祈家孩子唐诗宋词倒着都会背了，我这婚还没求成！”
　　“……”
　　“哎呀快说喜欢！千万别再拿二少当借口了我求你啊，上次我亲你的时候你分明很有感觉的。”
　　“……”
　　“好吧，那我回去订机票了，你准备好比基尼哦，要豹纹的！小清新的话，粉色点点的也行！”
　　“给老娘滚！”

　　鉴定所整栋大楼零星亮着几个窗口。陆祈下车，倚着车身，感受初秋夜风的凉意。
　　邱初今早上班时穿的是中长袖的连衣裙，不知等下她出来会不会冷。想到这，陆祈有些懊恼自己听从了谢问天的建议，穿了深色格子衬衫以迎合现在学生的口味——如果他穿的是西装甚至是薄外套，待会儿就可以脱下来披在邱初身上，她裹在自己衣服里的景象，必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幕。
　　邱初办公室的灯一闪而灭，不多会儿她就从大门款款走出，三寸细跟敲在大理石地面，回音清脆。看到他，她扬唇给他一个笑脸。
　　陆祈上前两步抱住她。
　　邱初一愣，“怎么了？”
　　他摇摇头。
　　“不会是……学生不买你的帐吧？”
　　他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啄了一口她的侧脸，愉快地笑道，“怎么可能。只是想到买给你的那件泳衣短时间内没办法欣赏，有点郁闷。”他拉开车门，“走吧。”
　　回家路上，他把海滩计划转让给詹呈砚的事情告诉了她，“我们元旦的时候去，好不好？”
　　邱初暗自开心，她才不要穿那件……那件只有几根带子的泳衣！“以后再说啦。不过，他们出发之前你要好好嘱咐呈砚哥，千万不要因逸清的刀子嘴而生怯，勇猛地俘获她的棉花心才是！徐致跟非雅都订婚了，他还没拿下我们逸清。”
　　“你自己跟他说。”
　　邱初讪讪，“我哪儿敢。”
　　婚礼过后她猛然想到，詹呈砚可不正是年轻有为前途大好的外科医生一枚？结果詹呈砚在听到她说“我的伴娘逸清一直想找一个外科医生作男友”时竟然对她冷笑，继而说“邱初你是我见过最自私最没心肺的人”，惹得陆祈当时就跟他翻了脸。
　　事后她想，莫不是詹呈砚是看不下去自己折磨陆祈的那五年，现在还有心为别人牵红线，所以才为陆祈抱不平？
　　“那就算了。”陆祈专心开着车，“得之他幸，失之他命。”
　　“不能这样说，”邱初侧身和他辩解，“你不懂逸清，她的喜欢都藏在心里呢，她性子冷，呈砚哥刚好和她互补，我觉得她对他肯定有意——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力？”
　　陆祈一手把她按回座椅，“系好安全带，别乱动。”某些时候她的判断力，他真心不敢恭维。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做到这么晚？”
　　“唔，”她隐隐兴奋起来，“市局那边忙不过来，送来一百多份血液样本让我们帮忙分析，小天和小远烛光晚餐去了，所以我一个人全搞定。”
　　“还好？”
　　“没有问题。”她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晕血的毛病会不会复发。以前谢问天帮她做心理脱敏治疗都不怎么有效果，但生琤琤的时候，精疲力竭的她看到那团血糊糊的小东西，心中溢满各种情绪，有喜悦和欣慰，有感动和委屈，唯独没有恐惧。自那之后，血不再是她做伤害鉴定的障碍。
　　“那就好。”他点头，“陆放也能安心了。”
　　“……嗯。”

　　陆宅今晚好不热闹，除去厨房里的何奕和窝在连漪怀里默默翻画册的陆子琤，其他人都以何亭小公主为中心，玩得不亦乐乎。
　　“亭亭，到二哥这儿来！”连屿拿着红红的苹果在她面前晃，“过来之后就给你哦~”
　　小公主一岁半，张着双手，颤巍巍地迈着小短腿，口齿不清地叫着“的的，亭亭要，果果……”
　　然而她一靠近他，连屿就闪身躲过，跑到沙发的另一边，继续拿苹果引诱她，“我是‘哥哥’不是‘的的’，笨亭亭，快过来~”
　　两家老人被逗得开怀。邱鸿业轻轻揪了揪连屿的耳朵，“不准说妹妹笨。”
　　已经上六年级了的何奈看不下去，捞起小公主放在膝头，伸手拿过桌上用榨汁机榨碎了的果浆喂她，“连屿，你能不能有点当哥哥的样子？琤琤都比你懂事。”
　　陆子琤那边波澜不惊地道了声“谢谢”。
　　连屿不服气地啃了口苹果，“我要是有了当哥哥的样子还要你干嘛？你倒是给我列列做哥哥的标准啊。”
　　何奈慢条斯理地说，“你在赵小涵面前的表现就可以打100分。”
　　连屿乍然被拔了毛，“你你你！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脸都熟透了！”
　　“所以呢？”何奈不以为意，“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天天被女孩子包围啊送零食啊，他都不、在、乎了好么，男孩和男人，他显然已经是后者了。可怜的连屿，你还是前者哦。
　　何亭啜着果浆，滴溜溜的眼睛却转到妈妈那边去，妈妈怀里那个安安静静的小的的怎么不理她呢？“兹溜”从何奈身上滑下来，小短腿朝陆子琤迈去。
　　一家人的目光随着她望去。
　　只见她讨好地把果浆递上，“小的的，亭亭，给喝……”
　　何奈扶额叹气，胳膊肘向外拐这丫一定不是我妹妹。
　　连屿喀哧喀哧啃着苹果，原来女孩子喜欢陆子琤这样的男孩子啊，那他下次在赵小涵面前也要抱着书装沉默！
　　连漪捏捏女儿的鼓鼓的腮，“宝贝真乖。”
　　陆子琤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言简意赅“谢谢，我不要。”
　　小公主眨眨眼，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之后，“哇”地一声哭出来。陆青松连忙把她抱过来安慰。
　　何奈不忍，“琤琤你这么对我妹妹么？”
　　连屿开心极了，“哈哈哈，笨亭亭献殷勤被人家嫌弃了吧！”

　　说话间陆祈和邱初到了，看见梨花带雨的小公主十分惊诧，“爸妈，我们回来了。哟，亭亭这是怎么了？”
　　连屿举报，“小叔叔，陆子琤欺负我妹妹！”
　　陆子琤继续看画册，“我没欺负她，连屿哥哥不给亭亭吃苹果。”连屿哥哥不给亭亭吃苹果，亭亭给他吃苹果，他不吃，所以亭亭哭了。“所以亭亭就哭了。”
　　连漪“噗嗤”一下笑出来，“小二，小初，你们这儿子不得了，是做律师的料啊，因果关系断裂这一招上手倒是快。”
　　陆祈笑着招手，“干得漂亮，儿子过来~”
　　陆子琤叹了口气，画册交给连漪，“妈妈，今天工作辛苦了。”他目不斜视地从已经做好拥抱准备的陆祈旁边走过去，投进邱初怀抱。
　　邱初低头亲亲他，“琤琤上幼儿园也辛苦了。”
　　陆子琤笑，“一点都不辛苦，我喜欢。”
　　何亭看着他的笑容，鼻涕都顾不上擦，哇，小的的笑起来好漂亮哦。
　　被忽视的陆祈瞪了一眼旁边幸灾乐祸的人们，“你们又把我姐夫一个人丢厨房了？真是好样儿的。他今天加了我两门课，两门！姐，他说要他陪老婆孩子，让我替他上课！”
　　连漪把陆子琤的画册放在茶几上，直起身子愉快道，“他说得很好。”
　　陆祈对此嗤之以鼻，揉揉儿子软软的头发，下厨房帮忙去了。

　　邱初抱着陆子琤坐到沙发上，“爸，琤琤的初查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陆青松想了想道，“忘了，年纪大了。吃完饭让你妈去书房找找，琤琤的病历什么的我都放在那儿了。”
　　“也就是下个星期吧。”苏怡心接口道，“别多想，肯定没事。”
　　“我觉得也是。”何奈煞有其事地说，“琤琤欺负起亭亭来比谁都显得无辜，这个坏小子比我们都聪明呢。”
　　“就是！”连屿很快与他达成统一战线，“结果亭亭还最喜欢陆子琤了！”
　　何亭羞涩地趴在陆青松怀里，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着陆子琤，不说话。
　　陆子琤挑挑眉，“你们不需要嫉妒，因为我不喜欢她。”
　　已经明白“不喜欢”的意思了，小公主扁扁嘴，哭。

　　一家人的重心又转移去哄小公主，邱初拿一脸漠然的儿子无可奈何。当初她决定割舍这个孩子就是因为怀上他之前自己又滥用药物，怕影响到他。果然，琤琤出生后体质很差，隔三差五就会发热、生病，医生怀疑是免疫系统缺陷，建议等孩子长大一些再去做系统检查。
　　长时间在病床上度过，琤琤不像同龄孩子那么活泼好动，常常是右手打着点滴，左手在翻书，外公外婆想带他出去走走也不肯，就一个人在病床上安静地看书，从开始的图册，到画报，再到简单的小人书。后来陆祈被S大聘请，准备移职的空闲期，天天带着琤琤到草地上去打两套拳，孩子细胳膊细腿，像模像样地挥舞着，脸色竟然也渐渐红润，生病也不再那么频繁。
　　邱初抱住他的手紧了紧，是她亏欠了他，所以她要用自己的命去弥补他。

　　晚饭过后，邱初和连漪帮着收拾完毕，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
　　陆祈把他一直住着的那套公寓买了下来，并且十分遗憾之前邱初住的那套公寓被别人买走，他觉得那套房子是陆子琤小朋友真正意义上的诞生地，对他们一家来说是十分有居住和纪念意义的。
　　车上，邱初和陆子琤坐在后座，小朋友蔫蔫地打着瞌睡。
　　陆祈怕他睡太早会睡不安稳，便有话没话地逗他，“琤琤，今天在幼儿园里学了什么？你教教爸爸好不好？”
　　陆子琤困顿地开口，“爸爸肯定都懂得啊。”
　　邱初笑着挠他，“宝贝，不许睡哦，不然明天妈妈就不带你去幼儿园了，把你送到姑姑家里去和亭亭作伴。”
　　“她不需要我。”陆子琤打起精神。“亭亭已经有两个哥哥了。”语气里有隐隐的羡慕。
　　“琤琤不喜欢妹妹？”
　　“又不是我的妹妹。”他嘟囔。
　　“怎么不是你妹妹呢？”邱初好笑，“亭亭是何奈哥哥和连屿哥哥的妹妹，也是琤琤的妹妹，琤琤是何奈、连屿的弟弟，也是亭亭的哥哥呀。”
　　“儿子，”陆祈在后视镜里对他眨眼，“你想不想要自己的妹妹？”
　　“如果她比亭亭乖一点，我会考虑。”亭亭
　　“好的。”陆祈满含笑意，“你考虑好了告诉我，我和妈妈尽量满足你。”
　　邱初双颊绯红，手伸过座椅掐他的肩。

　　陆子琤小朋友最终没有抵挡住睡意，到家时陆祈把他抱下车。
　　“琤琤复查的时候，我们请假带他去吧，别再让爸妈来回跑了。”邱初看着熟睡的儿子道。
　　“嗯。”陆祈把儿子的头靠到自己的肩上，把他整个人往上托了托，腾出一只手来牵她，“不用多想，有我在。”
　　邱初低低地应了一声，也握紧他的手。

　　陆祈微笑。
　　他的女人和儿子，都由他来保护。

　　人来世上走这一遭，怎样才算圆满？
　　是却顾往事时没有一丝遗憾，还是事事都能如愿以偿？
　　陆祈觉得，所谓圆满，不必从来没有遗憾，而是因为有过那些遗憾，现在才分外美好。
　　此刻，女人在身边，孩子在怀里。
　　是再美好不过的。

　　——这真是再圆满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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