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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说【叁】
接下来的几日,白玉堂跟在玄机子身旁,潜心学习,静心领悟,颇有一番收获。而玄机子虽看好他,口上却从不放松,该讽刺该试探如第一日一般,几日来两人也是争论不断。
这日恰是入林第五天,万里无云,天朗气清,白玉堂理好衣衫,把头发用粗麻绳一绑,神清气爽出了门去。来到院中,不见玄机子踪影,他一想这些天都是玄机子带着四处看的,今日既有机会,还不如自己溜溜呢。怀着这样的心思又看看自己来时的路,想起那惊险的遭遇,心中又痒痒的,想再看看,便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路虽然和来时是同一条,可没了那藏在暗处的利器,精巧的机关成了奢侈的摆设。白玉堂在竹林中悠闲地走着,几次攀上竹子查看,又几次仔细回想试图寻着当初暗器来时的方向寻到暗器发出的地点,又几次触动机关。可那规模庞大的竹林阵已然不见了,剩下的只是零零碎碎的暗器,一个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或许连只飞鸟都没惊动便消失不见。
白玉堂想象不出那数以千百计的竹筒和竹排是如何被那满脸淡然的老人一刀一刀一下一下划出来的,也想象不出要设计这精巧的机关耗费了他多少个日日夜夜,更不知道当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草庐外的时候,他心中是多澎湃还是多平静。现在他再触碰机关,还能感觉到利器发出之时的紧张与迅速,好的弓是永远不会坏的,可惜的是没有箭了。
万碧的竹林阵只能属于玄机子。白玉堂一来便引得箭发完了,弓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自己没闯过来呢?
白玉堂轻呼了一口气。如果自己没闯过来,闯过的机关可就算废了,竹筒已经折得折断得断,没有暗器可发,短时间也削不出那么多竹筒补上去了。
精通机关暗术却没能完完整整闯过一次竹林阵,何其可惜。
攀着竹子掠过那一大片插着尖竹筒的土地——也就这个能永远留下来了——白玉堂继续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官路上。一回头,才知道自己已是走偏了,竟斜着下了小半个山头。
抬头看了看太阳,担心玄机子寻他不到,白玉堂想着是时候回去了。刚转头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吆喝,夹杂着脆脆的童腔,细细听来还有打鞭的声音。他后退几步,跳上一棵竹子望去,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缓缓移动,已到了半山腰。
手一松轻巧跳下,白玉堂从腰间抽出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抖出一幅水墨江南,上面还题了几个大字。低头一瞧,身上穿着玄机子给的宽大白衫再摇着扇着实不像样子,索性把头绳扯了下来,好在够长够宽,便用匕首截了一段系到腰上,再绑好头发。
等他收拾完,已经能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了,清风中传来几声咳嗽,白玉堂眸光一闪,屏息凝神,听到远远地有人问道:“贵儿,钱大夫家还有多远?”
“小姐,快了。”
“这还早呢,莫咳!莫,莫急……”
“若不早些,天黑前便下不了山了。”小童的声音有些着急,“这马又偏偏慢得慌……”
“你日前不是问过了么,咳咳,到得了的,我的病不碍事……”
白玉堂在竹旁站着早已皱紧了眉头。他虽不曾学医,但却感觉这家小姐病的不轻,又听那马鞭声急促了些,想是那小童也觉得不妙了,心中干着急呢。大概为他们算了算时日,若按那老马的速度,或许两天也下不了山,山上林深露重,四周一片竹林,又无野果又无人家,那马车也是极其普通的,想来上头也没什么东西,那小姐身边又只有一个小童,一个重病一个年幼,两人无依无靠,这么任他们走下去,若再走错了路,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又想到林中那个严肃的老头。虽然玄机子以机关暗术闻名天下,但看他草庐后种的各种药材,便知他应该也懂些医术。这么一想,白玉堂倒恍悟了:怪不得敢设下这么惊险的竹林阵呢,原来是有一手啊!要这么看来,老头医术还不差呢。
几番心思一想通,白玉堂已经有了打算。
转过身去顺着官道放慢脚步往山上走,走了个十几步,白玉堂听身后一阵嘈杂,接着便是一声稚嫩的童音响起,声音惊喜又着急:“公子!这里到乾西还有多少路程?”
“这我可不知。”白玉堂悠闲地晃了晃扇子,继续往前走着。小童见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连忙叫道:“公子等等!那,那我们要多久才能到山下?”
“这就要看马的速度了。看你这老马,哼哼哧哧得,要一两天还是快的呢。”
小童一听这话已急的眼圈都红了,哪儿会细想白玉堂话中的破绽呢?他既没回头,又怎知道马跑得慢?白玉堂也是试探,小孩子一定想不了那么多,如果车中真是病重的小姐,她也绝对发现不了什么,自己倒可护他们周全。若不是,他可就要小心了,玄机子虽隐居多年,名声却还是响亮的。若有心人寻过来找事儿,他也绝不能引了恶人回庐啊。
这刚想完,又听身后小童狠狠打了一鞭子,老马吃痛,快跑了两步,停在了白玉堂身旁,白玉堂便站住回过头去。小童挨着车边拉着他的袖子:“公子,那你可知这儿有什么人家或老庙吗?也让我们小姐能有个地方歇息。”白玉堂轻轻皱了皱眉,想着这小娃子虽机灵但还是不够稳重,嘴上却道:“老庙?哼哼,这满山的竹子,一眼望去就看穿了,哪儿有什么庙?人家?这儿几百里没半个人影,住在这儿莫非要他们天天生吃竹笋么?”
白玉堂说得小童小脸儿一阵儿白一阵儿红,眨眨眼,又犹豫道:“那公子……家住哪里?……可,可否方便……我们……”白玉堂瞥了他一眼,又看看后头的马车,见小童欲言又止,脸上既羞又急,好笑道:“怎的,你这小家伙还想跟着我回家?”
一句话捅到小童心底,那小脸腾地红了,埋到了衣服里头。虽说他知道车里是自家小姐,好像就这么跟着一个陌生男子走有些不妥,但如今事态紧急,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得把什么礼数教养抛到一边,唐突开口。悄悄抬头,又见白玉堂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好似没有拒绝,又好似没有打算真的收留他们,便有些着急。
“公子,我们……我们不会打扰太久的,我们住一天就走。”
白玉堂挑了挑眉:“至于么,不就两天吗,我一个人在沙漠里还扛了三四天呢。更何况你那车里是小姐,又不是少爷老爷的,我若是带一个陌生女子回去,会被师傅骂的。”
小童一听便急了,道:“公子,求求您了,就留我们一天吧。这里连个人都没有,您长的这么好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白玉堂摇了摇扇子:“可就算我留了你们一天,你们还是没办法在一天之内赶到乾西。小童,虽说里头是你们小姐,但也不至于这么娇生惯养吧,你们主仆二人互相帮扶着,两天也不至于要了你们的命吧。说我见死不救,也太狠了些。这又和长相有什么关系?”
小童都快跳脚了:“我们小姐生病了,实在耽搁不起。这些天赶路一直也没吃好,小姐身子越来越差了。公子,您若有些善心,就帮帮我们吧,也算积点德啊。”
白玉堂却还是摇摇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带你们回去。”
小童都快哭出来了,抽抽鼻子,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帘子,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咳嗽,眼睛一红,竟哭着骂起白玉堂来了:“你这书生好生迂腐!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分明就是不愿帮我们,亏我还与你在这儿浪费口舌,有这些时候,又走了一截子了……”
“贵儿……莫要为难公子,我们走吧。”细柔虚弱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小童一听,哭得更凶了:“小姐!您别再说话了,我们遇上了狠心的人,还是留着力气扛过这两天吧……”说着又回过头来对白玉堂道:“公子,您真的不留我们么?……公子!”
白玉堂却也冷了面孔:“我为着你们小姐的名节着想,你却骂人!好好好,看来这好人也是当不成的了。你们厉害,便自己走下去吧。我是不在这儿与你们扯了!”说着抬腿便走,急的身后的小童又哭又喊,从天王老子开始骂,都骂到白家祖宗了。白玉堂远远得一想,玩笑不能开大,毕竟是做戏,做过头了可就不好了,便停下脚步,回头朝小点儿喊了一句:“要跟就快点儿!还有,马车不能进,自己扶着你们小姐过来,否则你们就自己走吧!”
颇有耐心的等了一阵子,这才看见小童累红了脸歪歪扭扭地扶着一个人走了过来。抬头仔细一看,白玉堂不禁心叹,若不是自己不好女色,把这小姐领回庐,或许还真会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呢。
不便细细打量那位小姐,也不好上去搭把手,白玉堂见两人跟了上来,本欲扭头就走,但瞧小童有些吃力,那小姐也是眉头紧蹙身形不稳,心中又有犹豫。趁着那两人停下喘息的空当,白玉堂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思量再三还是决定等他们开口,否则若是多做了什么,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心中再怎么绕弯曲折,说足了也只是一瞬,面上都是不露的,小童看他见到自己跟了上来只是微微一愣就转身继续朝前走去,只道他不会体谅人,心中更没好印象了。
白玉堂在前面已然放慢了步伐,尽管如此,小童还是跟得大汗淋漓,走不了多少步就得停一停。白玉堂本不是耐性之人,但这既是作戏,已到如此,倒是不觉辛苦,这一路上又处处暗藏机关,他带着两人免不了琢磨那些路相对好走又安全,拐拐绕绕,脑子倒也没闲着,又不知玄机子知道自己带生人进庐会如何反应,心里也吊着呢。好不容易过了那一段难走的路,白玉堂这才缓下脚步,回头看看两人,也被折腾得够呛。
“我们,歇会儿吧……”虽说有求于人,无奈小童对白玉堂没甚好感,口气自然让人不快,白玉堂虽明白,但心中还是不自在,也不愿就那么随了他意,便挑了挑眉道:“你要歇,你小姐歇得起么?”小童喘了喘气,撇了撇嘴没说话。白玉堂瞥了他一眼,拔腿便要继续走,小童连忙蹿上两步拉着他,一脸的汗和土,可怜巴巴得:“我走不动了……”
“才这点路就乏了?”
“那也是你不挑好路……还说呢……”小童小声嘀咕着,没敢说大声,虽没被他小姐听见,却让白玉堂听了个一清二楚,登时笑容就冷了下来:“是你非要跟上来的,我本来就走这条路。”小童涨红了脸:“可现在情况不同啊……你就不能体谅一下么,又不来帮忙……”最后一句已是蚊子声音大小,却让他那扶竹而站的小姐红了脸。
白玉堂闻言瞥了瞥那小姐,又瞄了瞄小童:“你要我扶着你小姐?”小童脸色不太好,扁扁嘴道:“本不该如此么……迂腐书生,根木头一样……”
白玉堂本来还能忍,一听这话可不干了。一天之内两次被说“迂腐”,是是是,的确是爷装的,但还不是为这你们小姐想么?罢了罢了,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白玉堂袖子一甩,折扇一收,径直就朝着小姐走去。小童见白玉堂背对着自家小姐准备背她,刚想开口,只见白玉堂眼睛一瞪,狠巴巴的,把他吓得缩了缩脑袋,直到自家小姐犹豫又犹豫好歹趴好了以后才小心开口:“你要干啥?”
“帮忙啊!”白玉堂笑的特别灿烂,小童晃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白影蹿了上来,再一愣,人就走出去好远了,这才慌着跟了上去。
白玉堂远远地就看见山间的炊烟了,心中有些焦急,步伐自然地就快了不少,若不是还记着自己是个“书生”,他恨不得立刻施展轻功飞身而上。三人没走一会儿,已经能隐约看到草庐尖儿了,一路来也平安无事。白玉堂本是习武之人,饶是看起来并不强健,但背个瘦弱女子还是比较轻松的,只是可怜了那小童,开始要扶着小姐累得够呛,现在一个人却要追在白玉堂后面跑,也气喘吁吁,等回到草庐的时候,已经趴在地上走不动了。白玉堂看他忠心,年纪又小,也不计较了,毕竟也是自己玩弄他在先。
“你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没看见玄机子的影子,他沉厚的声音已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山中。另外两人不懂武功也觉得来者不简单,白玉堂更是吃了一惊,还未答话,突然感觉四周立刻静了下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着整个草庐,让他觉得有些压抑。
轻轻地把小姐放下来,白玉堂迎着玄机子看去,目光有些躲闪:“师傅……我……”玄机子见他行为怪异,心中有些不解,又听他道:“这两个人是徒儿在路上遇见的,这位小姐病了,实在没办法徒儿才把他们带回来的。师傅放心,徒儿一定会好好读书的,不会辱没圣贤,只是情况紧急,也顾不得礼教了,师傅莫要责怪。”
玄机子看了看他身后一脸病容的女子和灰头土脸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小童,心中明白了几分,再看白玉堂,宽大的袍子硬生生给他穿出了书生公子的感觉,瞅着头绳好似短了那么一点儿,又笑他暗昧,帮人也拐着弯儿,真不知道这心思是怎么用的。
这边玄机子笑容渐深,那边白玉堂看着心中可是七上八下的,也不知他听懂了没,那小姐和小童也是满脸担忧:徒弟那么迂腐,师傅若也不通人情,可真是天意了。
三个人各怀心思,玄机子看了一阵,越发清楚了,这才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破例留下你们,这位姑娘面色不佳,老朽略懂医术,还可帮着调养调养。”
“谢恩师!”小童都快哭出来了。
白玉堂看着他那可怜的模样心中想笑,却听玄机子又道:“不过,破了例,还是要罚的,你们既是客,又带着病,便罢了。但,你,去后头看护花草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出来。还有,把你爹要你通读的书给我背熟咯,明天我要考你的。”最后一句已是对着白玉堂说的了。
闻言白玉堂起先一愣,突然便明白了。心中暗喜面子上却还的装得百般不情愿,瞪了瞪小童,倒让那两个人心中有了一些愧疚。玄机子如何安顿客人可不是白玉堂该烦恼的问题,他在后头不必面对两人装样子,也不必管些琐事,虽有些子无聊,有机关琢磨也无妨了。
不过……闻着一阵鱼香时不时从前方飘来,白玉堂等午饭等得可真叫一个苦不堪言。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算他是练家子,也不能不吃饭啊。
好一阵子,玄机子终于威严不改地出现在了草庐后,白玉堂立刻迎了上去,玄机子难得没有耗他,把竹篮递了过去。看白玉堂一脸得终于有饭吃了的满足,玄机子眼中带着笑意:“你倒也机灵,虽然谎话编得有些假,不过没让他们起疑。”
白玉堂笑了两声:“那也得靠您圆。”
“你这书生腔儿打得那么好,为师怎能不配合?”玄机子捋了捋胡子,“我已告诉他们你姓金,至于名字,他们应是不会问你的,若问了,你便随便答吧。”
白玉堂点了点头:“她们是怎么回事儿?”
玄机子看了看草庐,道:“这姑娘是乾西人,姓柳,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还颇有些资本。柳姑娘身子一直不好,从小就体弱多病,这次去万碧是拜访一位神医看病的。”
“既是出镇,为何只带了一个小童呢?”
“应是那神医通过了话,不允吧。他们这一去倒真把病根儿找着了,不过回来的时候这柳姑娘又着了凉,小童年幼不知事,柳小姐又怕自己孤身一人带着小童在万碧遭人骗了,还不如早些回乾西的好,便强撑着往回赶。若不是遇上你,现在情况怕是不妙。”
白玉堂皱了皱眉,没说话。
玄机子瞥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他们住不了一两天就该走了,你若是无事,就去路上看着他们的车。若是车没了,你可就得好人做到底,把人家送回家了。”看着白玉堂一脸无奈,又道:“这两天我可不管你干什么,反正他们一走,你就给我布阵,布不出来,或者让我破了,你就别想出去了。”说罢也不顾白玉堂突变的脸色,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白玉堂倒真没怎么在两位客人面前出现过,柳小姐和小童只当他还在被罚,想想他虽然不爽快,但也毕竟帮了自己,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了。
柳小姐的病来得快,本不是大事儿,只是因为她身子弱,这才危险。玄机子精通医术,暗地里帮她调养,竟是让人精神了不少,吃了两顿山中的烤鱼,脸上也有些肉了。小童看着欢喜,偶尔看见白玉堂也规矩地叫声“金公子”,要多乖有多乖。
两天转眼而过,柳姑娘走的时候,玄机子为表诚意,还让白玉堂去送她。白玉堂知道他的用意,特地带他们从山那侧走,马车虽然被白玉堂暗地里往前赶了那么一截儿路,但两位客人是看不出来的,以为是开始下车的地方,心中还感叹林中路多。
小童坐上了车,抽鞭甩了甩马儿,马车朝前晃了晃,他连忙拉着,回头一看,小姐还在和白玉堂叙话呢。
“金公子与恩师的救命之恩,柳妍永不敢忘。还望来日有缘相见,再报今日恩情。”
“举手之劳而已,柳小姐莫要挂怀。先前之事,小姐不怪金某便好。”
“不敢不敢,柳妍还要多谢公子有心维护。”
“只是怕污了姑娘的名节罢了。”
柳姑娘歉然一笑,朝前走了两步,小童连忙探出身子扶她上车:“小姐,我来。”
白玉堂在路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抽鞭声和小童稚嫩的叫喊也听不见了。送走了两位客,白玉堂回到草庐。玄机子考了他几处阵眼,又让他小试了一下身手。白玉堂这些天自己参悟,也有些许新奇想法,顺带一一套进阵法里去,倒让玄机子有了些新的构思,师徒二人指指点点,半争半论地折腾了一上午,倒也收获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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