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月明桥上看神仙。

　　月明桥上的却不是神仙，而是……从幽冥重回人世的一个幻影。湖上的月色明澈如琉璃，落在他身上却渐渐不真实起来，仿佛云天之上万仞雪山的雾气沉降，黄泉之下千载寒冰的烟水升腾，半空中凝成霜、冻作雪，渐渐幻出桥上这个人影。那一缕寒意犹自氤氲，望上一眼便渗进骨血，森冷直入心底。众人纵然看不到他的容色，仍是为他气势所慑，不敢轻易上前。

　　君千骑站在众弟子之先，踏前一步，哑声道：“阁下可是蜀僧？”

　　桥上那人慢慢转过身，长长的黑发被湖上的春风吹拂起来，散乱在脸侧。在发与发的间隙间，依然可以看清他疏朗的眉目，一张无嗔无喜、毫无表情的脸。

　　温唐羽抓紧了断影刀。

　　他有一张洛轻的脸，却是与洛轻全然不同的神色。他的眼神也是没有温度的，没有爱恨、没有悲欢，只有千万年的冰雪，以及比千万年更漫长的亘古的寂寞。仿佛从开天辟地始，便只有这一人一琴，跳脱于红尘之外——“寒光不入帝乡尘”，那夜的洛轻如是说。

　　蜀僧。他终于明白了洛轻的话，杀杜剑冷二人的，是蜀僧。可是今夜的君有道呢？那淡黄色的琴弦，又究竟是何人所为？

　　桥上黑衣人慢慢转过身，向君千骑看来。他看向君千骑一人，众人却均觉他朝自己看来，与那目光相接，心中都是凛然生寒。

　　君千骑心底冰凉，却有一股热血沿着脊柱冲了上来，只冲进脑里去，激起眼前起了一层红雾。他霎时对面前这人再无畏惧，大声喝道：“今晚你是不是见了我爹？”

　　桥上人微一颌首，以作回答。

　　君千骑大怒之下，颤声道：“好，好！凶手果然是你！”反手夺过长弓，力贯双臂，弯弓形如满月，“嗖”的一声，一支金色长箭激射而出，流星赶月般朝桥上飞了过去。

　　黑衣人神色不动，冷得像月下的刀锋。长箭倏忽而至，他轻轻一伸手，那支箭竟如一根稻草般绵软无力，被他握在手中。

　　金弓门人相顾变色，心中大骇。须知君千骑这把金弓不同于一般木弓竹弓，弓身以寒铁为胎，嵌以多层紫竹篾，在药水中九蒸九晒，历数年乃成，乃金弓门掌门信物。而此弓所配长箭亦是精淬寒铁所铸，一箭射出，几可开云破月，直追上古后羿射日之力。

　　而眼前这人只是轻轻一扬手，纵然长箭夭矫，在他面前也不过如孩童的玩具一般，轻巧处竟似闲拈花枝。凡世间诸般武艺霎时都变得如此笨拙，而他参透宇宙大化，飘然轮回之外，究竟是九天诸神的化身，还是黄泉路上迷失的荒魂？

　　君千骑脸上色变，急急挽弓搭箭，数支长箭连珠价激射了过去。那人轻拢慢捻，几箭去势顿竭，纷纷落入湖中。这下不仅金弓门众人骚动了起来，连孔长津也忍不住低呼一声。

　　温唐羽脑中一片混乱，洛轻怎会如此？他说过不想再成为蜀僧，可如今……他见过洛轻的身手，虽跻身一流高手之境，但眼前这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却是超脱了“人”所能的境地，直追鬼神。

　　怔忪间一只温软的小手拉住了他，那是秋儿。秋儿的声音也充满了不安：“为什么他会这样？”

　　火光下君千骑手中的长弓金光流动，他忽将弓身一反，合身向桥心扑去。这弓弦以天蚕丝混合金线揉成，锋利不下刀剑，这一击有攻无守，直朝桥上人咽喉掠去，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君千骑金色的弓弦在空出划过一道长长的光芒，光芒一滞，他已人在桥心！

　　眼前是小桥流水，身后是月色火光，只有那黑衣人如一阵烟尘般，消散在了湖上的水汽中。君千骑心中一寒，忽然身后有人惊叫了起来。他连忙睁大双眼，四下看去，可还是看不到那宛如幽灵鬼魅的黑影。君千骑挥动金弓，在桥心舞出淡淡的金色光圈，护住全身要害。倏忽风声贯耳，一股极大的劲力朝自己袭来，他只觉寒风扑面，竟看不清敌人来自何处，紧接着身子轻飘飘地朝后飞了出去。

　　众弟子惊惶纷乱，嘈杂大叫。

　　孔长津急上前几步，接住君千骑下坠的身形。昔日骄傲的君门主此刻面色灰败，暴喝一声又欲扑上。孔长津一扬剑鞘拦下他，沉声道：“君门主，此人武功极高，若无必胜把握，切莫轻易出手。”

　　君千骑长弓拄地，惨然道：“我生不能报父仇，活着又有何用？举头见不得神明，天地也容不下我这个不孝子！”

　　孔长津向桥上看了一眼，那人黑衣乌琴，发间一点碧色在月下莹莹发亮，诡谲烁丽。他叹道：“君老前辈遇害，并非只是金弓门内之事。此人一入江湖，便杀了杜盟主、雷堂主，竟是视江湖各门各派有如无物。如今已犯了众怒，我回去禀明掌门，联合武林正道之士筹划一番，总要拿下他替老门主报仇才是。”

　　温唐羽轻轻挣脱了秋儿的手，上前一步，肃然道：“君门主，究竟是不是此人杀了老门主，还须……”

　　孔长津冷眼一扫，打断他道：“事已至此，你还要为他分辨？”

　　温唐羽向湖心看去，慢慢道：“你们既然已亲眼见到蜀僧，自然也看得出，他的琴弦并不是老门主房中那种。”

　　湖心水色潋滟，粼粼波光倒映在乌木琴上，琴弦散发出淡淡的墨色光泽。

　　君千骑身侧一人忽道：“就算不是同种琴弦，也可能是凶手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用别种丝弦伤了老门主，以混淆视听。”温唐羽认出这人是“金弓十八卫”中的李六，平日最是交游广阔，消息灵通的。君千骑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温唐羽往桥上走了两步，便觉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浪朝自己压迫了过来。明明是仲春的湖心，却凛凛然如寒冬雪岭，走一步，寒意又更重几分。身后是秋儿在喊：“温哥哥，不要走过去！”他又是一步踏出。

　　他竟是在心中跟自己打个赌，面前这个黑衣琴师，究竟会不会伤害自己？

　　从桥头到桥心，不过短短数丈距离，在旁人眼中他却仿佛走了一生那么漫长。黑衣人目光仍是冷冷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向他走过来的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温唐羽站定，慢慢呼出一口气来，犹如叹息一般：“你见过君老门主？”

　　黑衣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从发丝到脚趾一分一毫都没有动过。他的目光透过温唐羽透过桥边众人，直看到天际，看到茫茫虚空里去。

　　忽然传来孔长津的声音：“方才君门主问过他，他已经承认了！”跟着又是李六在大声叫喊：“我们都看到了！现在就算想抵赖也不成的了！”

　　温唐羽直视那人没有温度的双眼，又道：“老门主可是你杀的？”

　　黑衣人方才慢慢移过目光来，看着温唐羽，或者并没有看他，只是漆黑的瞳仁里映入了面前蓝衣青年仙鹤般的身影。他第一次开了口：“我没有杀他。”他的声音与洛轻并无二致，只是清越中带了几分孤寒，像碎冰撞击时透明的泠泠。

　　温唐羽松了一口气。总要听他亲口说出来，他才能确认自己的安心。

　　孔长津冷冷道：“你说没杀，我们便会信了你么？”

　　君千骑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干涩：“夜间只有你见过我爹，如今却说不是你杀的，那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他竟是拿琴弦把自己勒死了不成！蜀僧，你莫要欺人太甚！君某现下虽不是你的对手，终有一日要报此大仇！若不杀了你，我……我……”他越说越是激动，心意激荡，难以自己。

　　金弓门人伤感者有之，敬畏者有之，一时又互相私语起来。一片嘈嘈切切的声浪中，黑衣人的声音不带一份烟火气，听在温唐羽耳中却格外惊心动魄。

　　他轻声问道：“你是谁？”

　　温唐羽退了一步。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和缓：“在下温唐羽。”

　　桥的尽头，一直不曾出声的朱颜忽然叫道：“你不认识他？温少侠是你的朋友啊！”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是有一个朋友，不是他。”说到“朋友”两个字时，他平静冷漠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也许是月下湖光的倒影。

　　温唐羽朝湖心看去，水纹粼粼，轻柔如眼波。他果然不是洛轻！

　　孔长津道：“温少堡主，此人心中既然不以你为友，你又何必再维护于他？”

　　黑衣人慢慢重复了一遍：“温家堡？”他踏前一步，身后皎若琉璃的月光突然黯淡了下去。忽然秋儿惊呼出声：“温哥哥小心！”

　　温唐羽呼吸一窒。

　　几步外碧色的一点光辉跳跃了一下，倏然近至眼前。铺天盖地袭来的是他熟悉的气息，悠远暗黑的古檀香中，他忽然迷失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天星月俱沉灭，只有那磷磷跳动的，鬼火一般的碧绿。他猛然出刀！

　　刀光撕开了一线暗夜，洛轻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刀前，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一抹莹莹碧色。温唐羽大喝一声，一刀疾斩下去！

　　他没有信心在蜀僧手下逃生，只有不停地出刀！耳畔只有断影刀划破长空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

　　江南一碧千里，东风吹水，杏花影落纷纷，他究竟出了多少刀？

　　断影刀在空中连画几个圆弧，猛然刺了出去。这一刀破风破云破月、破江南春雨破漠北长烟，却破不了蜀僧琴底一声苍凉鸣音。他听到对方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修长苍白的手指按上了墨色的琴弦。

　　这一刀刺破风烟直抵对方眼底时，却在那一拂间戛然而止。温唐羽脑中电光石火地一转，突然涌出一个奇异的念头：纵然无冰蚕丝为弦，乌木琴在蜀僧手中，依然可御鬼神！

　　刀光一止，琴声顿歇。红衣女子惶然叫道：“洛轻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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