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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十五、故伴仙郎宿禁中
碎银干粮备齐,形势紧迫,很多东西能舍则舍,包括人。我换好装,大堂里却只有许靖与惠娘,不见了明秀,我焦急之下便要出门去寻,惠娘却拽住我道:“娘娘莫急,明秀姑娘有话与您,伴君凶险,她不愿跟着遭罪,已然出府矣!”
我一愣,明秀伴我二十载,冷宫里尚且不离不弃,哪里是贪生怕死之徒,她分明是怕拖累了我们,这才自己求去!泪不可自抑地往外涌。许靖却在一旁催了,这时分逃出城的难民最多,万不可错过了时机。
大敌当前,容不得半点拖延,我一抹泪,向门外的柴车上爬去。
方坐定,赶车那人便回头道:“娘子可坐稳了?”我抬头,却被吓得不轻,听声音依稀辨得是李麟,只是不知惠娘给他抹了什么宝药,原先深栗的皮肤一下变得黄里透红,一看便是农家的庄稼汉。就是身边人如我,都无法辨出他来。
我摸摸自己的脸,这般光滑细嫩,哪有半分农妇的样子,可恨走的匆忙,没让惠娘帮我也拾掇一下。
李麟看出我的心思,朝我神秘一笑,扔过一个瓷瓶,道:“惠娘易容的手段比赵佑庭高多了,抹上这个,保准连明秀也认不出你!”我讪讪地接过瓷瓶,往脸上一顿狂涂滥抹。李麟帮我把脖子处抹匀了才正正身子,扬鞭往拉车的牛身上一甩,像模像样地驾了柴车混进逃散的难民里。
钟培已克西门,门口处早已换上他的人手,便是城楼顶也插上了赵氏的白虎旗,大大的“赵”字在冬日的寒风里飒飒飘扬,大队大队的人马自西门冲涌而入,南门与北门打的厉害,唯有东城门还在我们手上。难民大多数便是往这个门走。然而,东门郭外早已有钟培的人马挨个盘查,便是借着丧葬队伍往外混的人,也概莫能外。
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年约双十的少妇,许是死了丈夫,身边没什么人,只手上牵了个半大的孩子。她战战兢兢地递上从籍,那几个小兵却扔了籍册看也没看,个个促狭地上前对那少妇动手动脚,说是搜检,实则趁机乱摸,嘴里尽是些淫词艳语。有两个兵丁甚至猥琐地将手伸进了人家半旧的夹袄里,那少妇哪里敢反抗,只得凄凄哀哀地任他们胡拉乱扯。
我绞着帕子贴上胸口,心里着实怕的很,这帮禽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偷眼瞥过李麟,他却一副没事人一样。我心里暗恨,早知便不该听了惠娘的话,换女装出来。我本是备了两件短打,临行前,惠娘却硬塞给我一件农妇的袄裙,道:“出城要搜身的,娘娘便是扮成了男的,女人的身子一摸就出来了,反而惹人生疑,还是女装好。”
母亲说女人生来便比男人少修了五百年。今时想来,当真如是!
那帮小子好不容易摸够了,这才甩甩手,那少妇哪里敢多待,也不顾外裳还乱着,急急携了儿子往外逃去。
李麟将牛车拉到那帮兵丁面前,把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一封从籍递给他们,拱手道:“兵大哥,俺和老母去城外舅公家避难,各位大哥行行好,行行好。”居然是一口纯正的陇西方言。那兵丁看了看我,我赶紧把头坑下去,生怕他们也来个搜身什么的,不料这次那几个兵丁却不耐烦地朝我们摆摆手,让我们赶紧过去。
直到离城好远,我仍是没回过神来,前头那个不过是个乡野村妇,那帮人尚且轻薄一番,到我这里却轻易放过了?若论相貌......我抚上脸,手上却沾了半拉子类似土泥的物事,又记起李麟出关时,说的是“俺和老母”。莫非,我的容颜被易成了老妇?可惜身边没有镜子,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模样。
车子出了东门便一路折返往西,雁北撑不了多久,皇上失踪的消息钟培很快便会知晓,我们必须在他们追上之先,赶到韩勒石或是范箴的军队。
眼见到了傍晚,牛车虽慢,却也哼哼唧唧走了一天。李麟心情不错,一边拿鞭子向牛身上甩了甩,一边哼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民间小调,惬意地很。
我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馒头,撕下一小块,爬到车头,从后面绕过李麟的脖子,喂进他嘴里。他颇受用地咂咂嘴,朝我道:“朕今日才知,那些山珍海味奇果异品,皆比不上卿卿亲手喂朕的一块馒头!”我点点他的后背,笑道:“那臣妾天天给您吃馒头,可好?”李麟转过头,不怀好意地往我胸上一瞥,促狭道:“朕巴不得天天吃卿卿的馒头!”我知他又借机贫我,不再理会,转过身子,自顾自吃起来。
雁北往西便是西域了,关外不比中原,地广人少,走了好半会,前方终于有个村子,冬天里正是农闲的时候,村头有几个农家汉子靠着墙打盹。李麟跳下柴车,与他们问了路,方知百里之内只有这一个村子了。李麟向他们打听周围可有借宿的地方。有个中年男子说自家里新娶了儿媳妇,正巧昨日儿子儿妇往丈母娘家省亲,要过两天才回来,正好可以给我们“母子”睡上一晚。李麟往那男人手里塞了几文钱,耍一口方言道:“有劳大哥了!”
那男人拿了钱,又看了看我,朝李麟道:“你老母没啥子病吧,我家里的是新房,不能过了病气。”说得我脸上讪讪,不觉又拿手蹭了蹭脸,这个容颜,敢情是又老又丑,黄得掉渣。李麟忙点头哈腰地道:“大哥放心,俺家老母身子骨棒的很,保准不会给你添麻烦。”那男人这才掂了掂手里的钱,笑道:“那成,大兄弟跟我来!”
农家的屋子,比起宫里自是云泥之别,即便是新房,也只有一榻一桌,但胜在整洁。榻边有取暖用的铜捂子,我问主家要了热水,将捂子灌满,塞进棉被里。李麟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我走过去,只见上面绘的是寒松图,题材虽普通,但所见松柏劲韧有度,针叶细翠,细看了去,竟是拿工笔逐一勾绘。画中大半留白,却仍能让人如临其境,只觉寒风拂面,惟劲松傲挺不屈,天地万物,雅如幽兰清如松竹,亦比不上这份坚韧孤傲。我皱眉,这般功力,绝不是一般画师能企及的。
画的左侧有一行小楷写的诗,笔力□□,苍如松柏,全诗是“吾本元夫子,异姓为天伦。本无轩裳契,素以烟霞亲。尝恨迫世网,铭意俱未伸。松柏虽寒苦,羞逐桃李春。”我不禁赞道:“好!”
李麟笑着看我,道:“是画好还是诗好?”我看了看,脸上一红,复又摇头道:“刚才臣妾说急了,画是一等一的好。至于诗嘛,乍看是好,细看来.....”李麟凤眼微眯,道:“细看如何?”
“细看来,多少有点不得志的愤世嫉俗了。”
李麟哈哈大笑起来,道:“评得不错,确是个不识时务的!”
我看诗的下首还有一行草书写就的落款,“庚午年腊月初八戏作于农家小憩,子虎书。”下首是画作者的私印,我看了看李麟,笑道:“看来民间真是卧虎藏龙,芝麻大的地方,也能出得这般诗画双绝的人才。可惜了这画作于廿年前,也不知这个叫‘子虎’的尚在否?要不然,陛下真该收了他去做翰林,明主赏俊才,传来也是一段佳话了!”
李麟不语,半晌幽幽道:“卿卿可知仓州都护赵天翼,又名子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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