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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证
第三十六章铁证
晨曦初露,却未能穿透笼罩皇城的厚重阴云。天色是一种混沌的灰白,压得殿宇飞檐都仿佛矮了几分。雪虽停,寒意却更甚,呵气成霜,连宫道旁石缝里残存的枯草都凝着细碎的冰凌。
慈宁宫的暖阁内,气氛却比外间更加凝肃,甚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滞。太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居于正殿主位,而是坐在暖阁临窗的紫檀木罗汉榻上,身上裹着深青色织金凤纹的厚氅,手中捻着一串光滑的沉香木佛珠,指尖微微泛白。她年逾五旬,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此刻没有丝毫惯常的慈和,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眼底深处却跳跃着压抑的怒火。
沈清辞与谢止侍立在下首。沈清辞已换回正式的紫色仙鹤补子朝服,乌发一丝不苟地绾在梁冠之中,露出清减却线条明晰的脸庞。一夜未眠的疲惫在她眼下染上淡淡青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灼人,如同淬过寒冰的星辰,沉静而锐利。谢止则是一身月白常服外罩玄色鹤氅,长身玉立,面容温润如常,只是偶尔抬眸间,眼底闪过的冷光泄露了内心的肃杀。
罗汉榻前的地上,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妇人。一个是昨日太后派去浣衣局的董嬷嬷,太后身边的老人,神色还算镇定,只是眼神凝重。另一个则是被董嬷嬷“请”来的冯婆子——当年长乐宫的旧人,如今在浣衣局做粗使杂役。她约莫六十上下,身材矮胖,面容粗糙,左边眉毛中间那颗黑痣格外显眼。此刻她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头几乎要埋进地里,不敢看榻上的太后,更不敢看旁边那两位气势迫人的年轻权臣。
“冯氏,”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缓缓响起,仿佛重锤敲在冯婆子心上,“董嬷嬷都问清楚了。哀家今日叫你来,不是要治你的罪,是要听你说实话。把你知道的,关于当年长乐宫、关于林嫔、关于郑……关于静思苑那位的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说清楚了,哀家念你年老,或可从轻发落。若有半句隐瞒,”太后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浣衣局旁边的枯井,想必还空着。”
冯婆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太后娘娘饶命!老奴说!老奴什么都说!绝不敢隐瞒!”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因恐惧而语无伦次,但在董嬷嬷和沈清辞偶尔的引导与追问下,一段尘封近二十年、充满血腥与阴谋的宫闱秘辛,逐渐拼凑出狰狞的轮廓。
承平二年冬,新帝登基不久,后宫嫔妃不多。林嫔出身江南香料商贾之家,因进献一种名为“雪魄”的奇香而得幸,封为嫔。她性情活泼,擅调香,常自己琢磨些新鲜的香方,很得年轻皇帝的喜爱。当时还是郑妃的郑氏(后来的郑太妃),家世显赫,容貌艳丽,但性子骄横,见林嫔得宠,心中不忿。
“那时……郑妃娘娘身边有个从娘家带进来的徐嬷嬷,最是厉害,主意也多。”冯婆子回忆着,眼神充满恐惧,“有一次,郑妃娘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南边深山里的古怪香草,气味冲得很,交给徐嬷嬷,让她想办法……想办法让林嫔娘娘用上。徐嬷嬷就找到了当时在长乐宫管小厨房的老奴……让老奴在给林嫔娘娘宫里送点心时,把那种香草的汁液,悄悄混进林嫔娘娘平日熏衣用的香露里……”
冯婆子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粗使婆子,贪图徐嬷嬷许诺的银钱,又惧怕郑妃的权势,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那香草汁液无色无味,混入香露中极难察觉。林嫔用了掺入香草的衣物后不久,便开始出现头晕、恶心、身上散发异香的症状。起初以为是风寒或吃坏了东西,太医诊治也不见好。
“后来……后来林嫔娘娘的病越来越重,整日昏睡,瘦得脱了形。先帝着急,下令彻查。郑妃娘娘和徐嬷嬷就慌了……”冯婆子声音发抖,“她们怕查到自己头上,就让老奴把剩下的香草和装汁液的瓶子,偷偷埋到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还威胁老奴,要是敢说出去,就杀老奴全家……”
“那香草,叫什么名字?后来如何处理了?”沈清辞忽然开口,声音清冷。
冯婆子努力回想:“好像……听徐嬷嬷提过一句,叫‘鬼哭藤’还是‘鬼见愁’……老奴记不清了,反正是南边深山里的毒草。埋掉之后,郑妃娘娘又下令,把宫里所有南边来的香草香木,不管有没有毒,全都悄悄烧了或扔了,一点儿不许留。还警告所有人,谁再提南香,就拔了谁的舌头。后来……后来林嫔娘娘就没了。先帝伤心,追封了位份,但查来查去,也只说是误用香药,不了了之。徐嬷嬷还因此得了郑妃娘娘重用,老奴……老奴却一直担惊受怕,后来想办法调去了浣衣局,再不敢靠近那些主子们……”
鬼哭藤?谢止与沈清辞对视一眼。这与胡月娘香方中的“鬼箭羽”名字相近,或许同源异种,或是当年所用毒草的别称。郑太妃果然早在二十年前,就用类似的手段害死了争宠的妃嫔,并成功掩盖!
“苏嬷嬷呢?她当年在长乐宫是做什么的?与林嫔之事可有牵扯?”谢止问道。
“苏嬷嬷?”冯婆子愣了一下,“她……她是管衣饰熏香的,跟老奴不是一路。林嫔娘娘出事那会儿,她好像因为熏坏了郑妃娘娘一件心爱的衣裳,被罚去洗了几个月恭桶……后来不知怎的,又调回来了,眼睛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说是熏香时被什么药气伤了。”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对了……林嫔娘娘刚病那会儿,苏嬷嬷好像私下里跟人嘀咕过,说林嫔娘娘用的香不对劲,有股子……有股子死人坟头的阴寒气。但没人敢接她的话,后来她受了罚,就更不敢提了。”
原来如此。苏嬷嬷当年便已察觉异常,却因位卑言轻,且遭惩罚,不敢深究。时隔多年,当她再次在尚药局嗅到类似气息,尘封的恐惧被唤醒,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徐嬷嬷如今何在?她与静思苑那位,近来可有联系?”太后冷声问。
冯婆子摇头:“徐嬷嬷……自从郑……静思苑那位移宫后,就很少露面了。老奴在浣衣局,更见不着。只是……只是前两个月,好像听一个在静思苑外头做洒扫的小太监醉后嘟囔,说徐嬷嬷根本不在静思苑里头伺候,好像在……在城外的什么庄子上养老?老奴也是瞎听,做不得准……”
城外庄子?这倒是个新线索。徐嬷嬷若真藏在宫外,反而更易下手,也更能避开宫中耳目进行一些隐秘活动。
太后听完,沉默良久,手中的佛珠捻动得越来越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冯婆子压抑的抽泣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好啊……真是好得很!”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害了林嫔不够,如今还敢把爪子伸到皇帝身上!用这等阴毒手段,妄图操控天子,祸乱朝纲!郑氏……郑氏当真以为,这萧家的天下,成了她郑家的后花园不成?!”
她猛地将佛珠拍在榻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冯婆子吓得瘫软在地。
“太后息怒。”沈清辞上前一步,躬身道,“如今人证(冯婆子、胡月娘)、物证(香方、供状)俱在,证据链已然完整。郑太妃当年谋害林嫔,掩盖真相;如今又指使徐嬷嬷、利用胡月娘,以阴毒香药谋害陛下,意图不明。其罪滔天,不容宽宥。当务之急,是立即控制静思苑,缉拿郑太妃,并寻获徐嬷嬷,追查解药下落。”
太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沈清辞和谢止,目光复杂,既有对郑氏滔天罪行的震怒,也有对眼前这对年轻臣子能力与忠心的赞许,更有一丝深沉的疲惫与后怕。
“皇帝那边……”太后声音低哑,“可还撑得住?”
沈清辞眼底掠过一丝痛色,如实禀报:“陛下眩晕之症近日发作频繁,太医院仅能缓解,无法根除。胡月娘所供香方,与陛下症状吻合。当务之急,是彻底隔绝毒源,并尽快寻得解药。”
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的冰冷:“传哀家懿旨:静思苑郑氏,德行有亏,藐视宫规,即日起移居北宫佛堂,带发修行,无诏不得出,任何人不得探视!其宫中一应物件、仆役,全部封存待查!着宗正寺、内侍省、刑部即刻派人,会同沈相、谢少卿,彻底清查静思苑!凡有可疑之物、可疑之人,一律严加审问!”
“臣遵旨。”沈清辞与谢止躬身领命。太后这道懿旨,已是将郑太妃彻底打入冷宫中的冷宫,并赋予了沈、谢二人清查的最高权限。
“谢卿,”太后看向谢止,语气凝重,“徐嬷嬷下落,以及解药线索,哀家就交给你了。宫中禁卫、‘云隐’,皆可由你调遣。务必……务必给哀家,给皇帝,一个交代!”
“臣,定不辱命。”谢止郑重应下。
“至于朝堂……”太后目光转向沈清辞,带着嘱托与信任,“皇帝病中,新政不可废弛。清查郑氏之事,由你主持大局,稳得住吗?”
沈清辞挺直脊背,眸光清正而坚定:“太后放心。臣必竭尽全力,肃清宫闱,稳定朝局,推行新政,以待陛下康复。”
她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如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力量。太后看着她清瘦却笔直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心中稍安,缓缓点了点头。
“去吧。哀家等你们的消息。”
沈清辞与谢止行礼告退,带着冯婆子(交由董嬷嬷暂时看管)和太后的懿旨,快步离开了慈宁宫。
走出宫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色依旧阴沉,宫道上的积雪被宫人清扫出狭窄的路径,蜿蜒向前,如同一条通往未知战场的甬道。
两人并肩而行,步伐迅疾。沈清辞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谢止。他侧脸线条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清晰而冷峻,薄唇紧抿,眉宇间凝着一层肃杀之气,那是即将面对最终猎物时的专注与锐利。她知道,他即将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比宫中清查更加危险。
“谢少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徐嬷嬷狡诈,城外庄子情况不明,或许还有郑氏残党护卫。此去……务必小心。”
谢止脚步微顿,转眸看她。晨光熹微中,她紫色的官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那双总是沉静睿智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不是作为同僚的关切,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情愫,如同投入古井中的石子,在他心湖漾开涟漪。
他心头微微一动,那股因阴谋与杀机而绷紧的冷硬,似乎被这缕目光悄然融化了一角。他停下脚步,面对着她,目光专注而深沉。
“沈相放心。”他缓缓道,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云隐’经营多年,并非虚名。徐嬷嬷也好,郑氏残党也罢,不过秋后蚂蚱。解药线索,我一定会带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倒是你,宫中清查,牵扯甚广,郑太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即便被困,其党羽恐会作困兽之斗。静思苑那边,我已留下部分‘云隐’人手听你调遣。你自己……万事务必谨慎,保重自身。”
他的话,句句落在实处,是同盟之间的周密安排,也是知己之间的深切关怀。最后那句“保重自身”,更是蕴含了千言万语。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因为他的话而稍稍松弛。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我明白。你也……多加小心。”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彼此眼中流转的信任、牵挂与无需言明的默契,已胜却千言万语。
寒风掠过宫墙,卷起两人衣袂,交织又分开。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将是分头行动,各自面对最严峻的挑战。一个要深入宫闱最深的淤泥,涤荡积年污秽;一个要奔赴宫外未知的险地,夺取救命的希望。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
但,纵使前路黑暗,纵使荆棘密布,他们已不是独自前行。
谢止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他拱手,郑重一礼:“沈相,珍重。待我归来。”
“珍重。”沈清辞亦敛衽还礼,目光澄澈而坚定,“我在此处,等你凯旋。”
没有缠绵的告别,没有忧惧的拖沓,只有简洁的互道珍重与沉甸甸的承诺。这是属于他们的方式,在家国重任与个人情愫之间,找到了最恰如其分的平衡。
谢止不再犹豫,转身,玄色鹤氅在风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拐角,朝着宫外、朝着未知的危险与希望,决然而去。
沈清辞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寒风卷着残雪,扑打在她的脸颊和官服上,冰冷刺骨,却吹不散她心中那股因他而生的暖流与力量。
良久,她才收回目光,转身,面向那巍峨肃穆的静思苑方向,眸中重新凝聚起冰冷锐利的光芒。那里,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她。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背脊,如同雪中青松,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向着那片即将被彻底掀开的、隐藏着无尽阴谋与罪孽的宫苑,走去。
天光晦暗,长路未尽。但手握铁证,心怀信念,她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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