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

　　林深抱胸的手臂微微松动了一下，脸上那副“老子不在乎”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似乎没料到池早早不是来走过场或者说空话的，而是真的仔细研究过他的东西。

　　但他依旧嘴硬，语气却不如刚才那么冲了：“说得天花乱坠又怎么样？你们这些搞策展的，不就是为了把艺术包装成商品，贴上标签，卖个好价钱？我对这个没兴趣。”

　　“艺术中心不是画廊，开幕展更不是商业拍卖。”池早早立刻反驳，目光直视着他：“我们的首要目的，是呈现、是对话、是引发思考。‘城市记忆’这个主题，是想留住那些正在快速消失的东西，是想让更多人看到，在这些冰冷的拆迁符号背后，曾经有过怎样的生活和情感。我觉得，您的镜头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

　　她往前踏了一小步，声音里带上了真挚的热情：“林先生，我相信艺术是有力量的。它不应该只存在于硬盘里，或者小圈子的自娱自乐里。它应该被看见，被讨论，去触动更多的人。艺术中心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能让您的作品被更多人、包括那些可能决定这些老街巷命运的人看到的机会。这难道不是您按下快门时，所希望的吗？”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池早早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林深沉默了下来。他不再看池早早，而是将目光投向巷子深处那些斑驳的墙壁和锈蚀的窗棂，眼神复杂。池早早的话，显然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而矛盾的地方。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苍老的咳嗽声，伴随着虚弱的呼唤：“小深……是谁来了？怎么不请人进来坐……”

　　林深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烦躁，他下意识地想关门。

　　“是奶奶吗？”池早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立刻放柔了声音：“我们是不是打扰到老人家休息了？”

　　林深关门的动作停住了。他看了一眼池早早，又回头望了望屋内，眉头紧紧锁着，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颜宋适时地开口，声音平和，没有任何压迫感：“林先生，如果不方便，我们可以改天再约。或者，就在外面谈也行。”

　　他的态度很好地缓解了门口的僵持。

　　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他侧开身体，让出了门口的空间，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驱逐的意味少了很多：

　　“进来吧。小声点，我奶奶身体不好。”

　　池早早和颜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进展。

　　两人跟着林深走进这间兼做工作室和住所的老屋。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颜料松节油以及一股浓郁的中药味。空间逼仄，墙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大多是城市角落、人物特写，充满了强烈的纪实风格和情绪张力。角落里堆放着摄影器材、散落的画册和药瓶，一张旧书桌上摆着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脑。

　　里间门帘掀开一角，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奶奶探出头，浑浊的眼睛带着好奇和一丝怯意看着陌生的来客。

　　“奶奶，是……是学校来的老师，谈点事情。”林深走过去，语气难得地放缓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您快躺下休息，别操心。”

　　“哦哦，好，好……老师你们坐，家里乱……”奶奶喃喃着，又缩了回去，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深拉过两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椅子，自己则靠坐在堆满杂物的桌子边缘，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样子：“只有十分钟。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池早早没有坐下，而是走到墙边，仔细地看着那些照片。这些近距离观看的原作，比电脑屏幕上的像素更有冲击力。那些被定格的瞬间，充满了粗粝的真实感和深沉的情感。

　　“林先生，”她转过身，目光灼灼：“我不是来‘要’你的作品去填充一个展览的空位。我是来邀请您，作为‘城市记忆’这个板块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用您的镜头语言，和我们一起，为抚江市这些即将消失的记忆，做一个郑重的告别，也为它们可能的新生，留下一个见证。”

　　林深看着她，眼神里的冰层似乎在慢慢融化，但戒备依旧存在。

　　“说得挺好听。”他扯了扯嘴角：“但条件呢？你们能给什么？钱？我缺钱，但还没到卖自己心血的地步。”

　　“我们会支付符合市场标准的作品授权费和展览劳务费，这部分可以具体谈。”池早早坦然道：“但我认为，对您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个平台带来的关注度和话语权。展览结束后，所有参展作品会结集出版，我们会为每位艺术家撰写专业的评论文章。同时，艺术中心与多家媒体有合作，会进行深度报道。这些曝光，对于您未来事业的发展，应该比单次的经济回报更有长远价值。”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们尊重艺术家的完整话语权。展陈方式、作品选择，我们会充分听取您的意见。我们要的是合作，不是简单的买卖。”

　　对方给足了体面，换林深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握相机而带着薄茧的手指，久久没有说话。屋里只剩下里间奶奶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

　　颜宋始终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背景。他的存在没有干扰谈话，反而让池早早更加安心地去发挥。

　　终于，林深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池早早脸上，那层拒人千里的戾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一丝微弱的、被说动了的迹象。

　　“我需要考虑。”他最终说道，声音不再那么冷硬：“而且，我需要看到你们完整的、详细的策展方案，而不是空口白话。”

　　这就是松口了！

　　池早早心中一阵激动，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冷静：“当然。完整的方案还在完善中，下周一我们内部讨论，之后我可以把相关部分发给您。如果您有兴趣，我们也非常欢迎您参与后续的策划讨论。”

　　林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池早早知道，今天只能到这里了。逼得太紧反而不好。她拿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递过去：“林先生，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无论您最终是否参与，都非常感谢您今天愿意和我们沟通。”

　　林深看了一眼名片，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随手放在了杂乱的桌面上。

　　“不送了。”他语气依旧淡淡的，但少了最初的敌意。

　　池早早和颜宋没有再逗留，礼貌地告辞，退出了这间充满故事和药味的老屋。

　　走出狭窄的巷子，重新呼吸到相对新鲜的空气，池早早才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感觉怎么样？”颜宋看着她，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像打了一场硬仗。”池早早长长舒了口气，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不过，好像……有点希望了？”

　　“不是有点希望，”颜宋肯定地说：“是你打动了他。你的专业，你的真诚。”

　　他抬手，很自然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做得很好，早早。”

　　他的夸奖简单直接，却让池早早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这种被认可、被支持的感觉，真好。

　　“接下来，就是完善方案，还有……”池早早想起周薇，眼神又坚定起来：“搞定内部的问题。”

　　“需要我……”

　　“不用。”池早早打断他，眼神明亮而自信：“这个，我想自己来。”

　　颜宋看着她重新焕发出神采的脸庞，点了点头：“好。”
　　从林深那间充满压抑感的工作室出来，坐回颜宋的车里，池早早才感觉真正放松下来。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刚才那短短的几十分钟，耗尽了极大的心力。

　　“这个林深，比想象中还要……难搞。”她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晶晶的：“不过，他的作品确实值得。”

　　颜宋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这片破败的老城区。“你处理得很好。”他评价道，语气带着赞许：“不卑不亢，直击要害。他对艺术的坚持是真的，你的真诚和专业，他感受到了。”

　　“希望吧。”池早早看着窗外逐渐变得现代和繁华的街景，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接下来，我得尽快把方案做得无懈可击。下周一内部讨论，周薇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提到周薇，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比起林深这种摆在明面上的“硬钉子”，周薇那种绵里藏针、利用资历和人情世故施压的方式，更让她觉得棘手。

　　“需要我帮你看看方案吗？”颜宋问道：“从商业逻辑和风险把控的角度，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同视角的建议。”

　　这次，池早早没有立刻拒绝。她想了想，颜宋在商业项目和大型活动策划上的经验确实比她丰富得多，他的视角或许能帮她堵上一些可能被周薇攻击的漏洞。

　　“好。”她点头：“等我今晚把初稿再完善一下，明天发给你看看。”

　　“嗯。”颜宋应道。

　　回到公寓，灰影一如既往地热情迎接。池早早换了家居服，立刻投入到方案的修改和完善中。有了下午与林深接触的实感，她对“城市记忆”这个主题的理解更加深入和具体。她不再仅仅是从宏观角度去阐述理念，而那种冷峻纪实的风格，与其他可能更温情、更怀旧的作品并置，形成有张力的对话？如何设计互动环节，让观众不仅仅是观看，更能参与进这场“记忆”的建构？

　　她埋头工作，直到颜宋晚上过来送晚餐，才被迫中断。

　　“先吃饭。”颜宋将带来的食盒一一打开，是清淡可口的粤菜：“工作是做不完的。”

　　池早早伸了个懒腰，感觉颈椎有些酸痛。
　　“马上就好，还差一点收尾。”

　　颜宋走到她身后，双手按上她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他的手指带着温热，精准地按压在酸胀的肌肉上，带来一阵舒适的松弛感。

　　“嗯……”池早早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闭上了眼睛：“颜总手法不错嘛。”

　　“专门为你学的。”颜宋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在她头顶响起。

　　池早早心里一甜。他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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