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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鸣剧院
幕布之前,等待区笼罩在一种无声的张力之中。
彭翊然斜倚在道具箱边,指尖敲击着箱体,发出断续轻响。
他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唯有偶尔扫视四周时,眼神锐利得与这份松弛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几次状似无意地掠过某个方向,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刻意的回避。
在他视线不愿轻易触及的角落,蒋疏狂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半阖着眼,像是隔绝了所有外界纷扰。
他整个人如同入定的石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那份沉寂之下,压着某种隐忍的情绪,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低压。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任何言语或眼神的交流,仿佛被无形隔开。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寂静中,厚重的暗红色幕布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在他们面前缓缓向两侧展开。
舞台苍白的光线刺入这片昏暗。
属于他们的时刻,到了。
幕布在他们面前彻底展开。
眼前的景象流动变幻,四季在他们眼前飞速轮转。
春,是倏忽而至的。嫩绿抽芽,暖风拂过,带来青草与泥土的芬芳,仿佛能听见万物生长的细碎声响。
夏,接踵而来。浓荫匝地,阳光炽烈,空气中弥漫着慵懒的、近乎饱和的草木气息,蝉鸣虽未闻,却已在脑海中喧嚣。
秋,转瞬即至。天高云淡,层林尽染,金黄的、绯红的叶片无声飘落,带着一丝成熟的寂寥与壮美。
最终,一切色彩褪去,归于沉寂的冬。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正是彭翊然的家中。
尽管四周与下方的景象模糊透明,家具的棱角也被无形之力抹去,只余空旷轮廓。
但那独特的空间布局、窗外熟悉的视野角度,尤其是那种家的氛围,让彭翊然和蒋疏狂几乎在同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地方。
这里,彭翊然从小长大,而蒋疏狂,更是被带着来过无数次。
从懵懂童年到躁动青春,这里的每一个拐角,每一处看似寻常的细节,都曾见证过他们的嬉笑打闹,也承载过后来的种种。
太熟了,熟到即使它被剥离了实体,悬浮于高空,被赋予了这般超现实的形态,他们依然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它的本质。
此刻,这熟悉的空间被奇异的力量重塑,悬浮于二十余层的高空。
四周与下方的景象皆模糊、透明,唯有他们所在的这一层清晰,只剩下空旷与轮廓。
最奇异的是外围。无数花株凭空环绕着这悬浮的居所,本该是空中楼阁的奇迹。
然而此刻,正值严冬,所有的花朵早已枯萎、凋零,干瘪的花瓣与枝条瑟缩着,被一层纯净到刺目的白雪温柔而残酷地覆盖。
放眼望去,唯余一片无垠的、死寂的白。
彭翊然站在一侧,目光仔细扫过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评估着每一处不寻常的细节。
他的视线掠过房屋一角那些被白雪覆盖的枯萎花丛,思绪却飘了一瞬。
他母亲,那位行事天马行空的神奇人士,现实中可从没这份侍弄花草的闲心。
可眼前这离奇又带着点颓败美的景象,若是让她老人家瞧见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以她那跳脱的性子,大概不会觉得惊悚,反而会眼睛一亮。
认真考虑起在二十多层高空搞个冬季枯山水花园的可行性,并立刻指挥他去弄点更稀奇的品种来。
而在不远处,蒋疏狂沉默地推着一架轮椅。
轮椅上的少女穿着单薄白裙,病弱地蜷缩着,脸色苍白胜雪,眉头因不适而紧紧蹙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
彭翊然的目光越过那片死寂的雪白花园,落在蒋疏狂和轮椅中不断轻咳的少女身上。
他眼中那惯有的锋芒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领悟。
他看向蒋疏狂,轻声说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示意。
蒋疏狂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看彭翊然,而是深深凝视着怀中少女苍白的面容,和她因寒冷与病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脸上那惯常的冷硬,一点点瓦解,流露出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
他沉默着,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很轻,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卸下了某种枷锁。
下一刻,两人近乎同时动作。
彭翊然迈步走向那被冰雪封冻的阳台边缘。
他站定,背对着室内,面向那片虚无与死寂,缓缓抬起手。
姿态不再是张扬的力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那支别在他胸前的、仅由光影维持的断裂指挥棒,似乎感受到了他心境的变迁浮起,悬浮于他掌心之下。
他闭上了眼,然后开始了他的演奏。
没有声音。
但他的每一个起承转合,每一次手腕的微颤,指尖的轻点,都仿佛在牵引着无形的弦律。
他不再试图去创造一场宏大的交响,而是在倾听,倾听那存在于少女虚弱呼吸与朦胧期盼中关于春天的全部记忆与想象。
他的指挥,是在为她内心深处的乐章,提供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载体。
就在他沉浸于这无声指挥时,他身旁的光线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那个穿着同款焦黑礼服的镜中小丑,悄无声息地显现。
这一次,小丑没有模仿他,而是自顾自地进行着一场荒诞的无实物表演。
他先是佝偻着背,双臂夸张地拉动着一把看不见的二胡,脸上挤出一副悲苦的滑稽表情。
随即,他又站直,双手在胸前拉扯着不存在的手风琴风箱,身体随着想象中的节奏左右摇摆。
最后,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本巨大的乐谱,像捧着什么珍宝。
一边装模作样地阅读,一边踮着脚尖,绕着全心投入、对此浑然不觉的彭翊然,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像一个失控的音乐陀螺。
这幕诡异的景象与彭翊然那沉浸而庄严的姿态形成尖锐对比,充满了讽刺与不协调感。
然而,彭翊然仿佛完全隔绝了这一切,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份需要他去倾听和引导的、属于少女的春日乐章。
与此同时,蒋疏狂在原地缓缓蹲下。
他解下自己那件沾染着风霜与血迹的靛蓝色工装外套,那曾是他过往与疲惫的象征。
他没有用它去试图扫清积雪,或是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鲜花。
他只是极其轻柔地将这件粗糙而温暖的外套,严实地裹在了少女单薄的身躯上,仔细掖好每一个可能透进寒风的角落。
他的动作笨拙,却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他放弃了徒劳地追寻永恒的春天,选择了在此刻,用自己仅存的温度,为她抵御这个真实而残酷的寒冬。
他接受了它。
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一片寂静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像是第一滴春雨落入冰面。
一丝极其细微的青草香气,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
紧接着,覆盖在枯萎枝桠上的积雪,开始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则的速度消融、褪去,蒸发成朦胧的、带着暖意的水汽。
干瘪的枝条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饱满的嫩芽,随后舒展成片片新绿。
花苞绽放。
粉的、白的、鹅黄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
顷刻间,便将那片死寂的纯白,渲染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锦绣。
空气中充满了阳光晒暖后的花香与泥土的芬芳。
远处,甚至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鸟鸣,婉转悠扬,编织成一首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春之序曲。
寒冬,在他们的承认与接受之中,悄然退去。
初春,降临在这悬浮的奇迹花园。
也就在这时,那一直绕着彭翊然滑稽表演的小丑,动作忽然变了。
他停下了荒诞的演奏,双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姿态,握住了轮椅推手。
他推着轮椅,脚步变得轻快,一摇一摆,踩着只有他能听见的欢快的鼓点,朝着阳台外、那片由奇迹构筑的花海走去。
他推着少女,走向虚空,而虚空之中,仿佛自有一片无形的平台承接。
在他们踏出边界的那一刻,周围绽放的花朵仿佛拥有了生命,纷纷摇曳着伸向他们。
柔嫩的花瓣轻轻拂过少女的裙摆和小丑焦黑的礼服,形成一条绚烂的□□,温柔地簇拥着他们。
他们的身影在□□的尽头,在愈发浓郁的光线与花香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融入了春光本身,无声消失在了眼前。
一切都安静下来。
彭翊然缓缓放下了虚悬的手臂,那根光影指挥棒隐去。
他转身,走到蒋疏狂身侧,停下。
两人并肩站立,一同沉默地望着小丑与少女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生机勃勃、却已空无一人的绚烂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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