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暝

　　武军晟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心头。他走到白景暝面前，伸手接过那根沉甸甸的藤棍时，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藤棍的质感与寻常藤条截然不同，更加粗粝，也更沉重，握在手里仿佛攥着一条冰冷而蜿蜒的毒蛇，令人发怵。
　　白景暝默不作声地将手收回，垂落在身侧，挺直了背脊，整个人仿佛钉死在原地。他闭了闭眼，表情冷静到近乎沉寂，静静等待着。
　　武军晟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他握紧藤棍，绕到白景暝身侧，鬼使神差般抬头望向堂屋。老爷子端坐如山，身影与光影交融，将他面上本就难以捉摸的神情遮得愈发晦暗不明。
　　他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低头咬牙，猛地挥出第一下。
　　“啪！”

　　藤棍沉沉落下，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白景暝的身形微微一震，他肩胛紧绷，肌肉仿若铁丝从背脊一路绷到腰际，像是整个人都被钉进了砖缝中，不容一丝退缩。
　　这一击，完全不同于藤条带来的抽痛。藤棍沉重而钝，打下去不是皮肉迸裂的疼，而是一种缓慢浸入、沉入骨髓的痛楚，像一块闷石狠狠砸进肌肉深层，把五脏六腑都震得隐隐作响。那疼痛没有立刻爆发，而是迟滞地在体内翻腾，像是暗潮般缓慢逼近，再一点点将意识吞噬。
　　白景暝紧抿着唇，胸膛微微起伏，将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压了下去。他极慢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连同那口气一同压出了背后的痛楚。
　　武军晟看着他僵直如弓的后背，喉咙发紧，藤棍在他手中仿佛变得沉如巨石。往日刑堂用的都是藤条，他虽从未使用过藤棍，却明白它的杀伤力。可迟迟不落的报数声，让他手心发麻，冷汗沁出。他有些发慌，下意识地望向白景暝，试图从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上找到点什么线索。

　　“你没在刑堂轮过职吗？”白景暝开口，声音低哑，却冷得像刀刃，字字逼人。
　　武军晟心头一凛，一时语塞，握着藤棍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又紧。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力道不足，不作数。他看着白景暝背上那条浮起的红痕，只觉得喉咙发干，心里一阵发虚。
　　“是，四少。”他低声答应，声音里藏着一丝慌乱，不敢抬眼看向堂屋中端坐的老爷子。
　　他退后半步，压住呼吸，将藤棍重新握紧。皮肉之躯终究是有极限的，他明白，但他更明白，这刑堂之上要的是规矩。

　　第二棍挥出，带着凛冽的破风声，狠狠地砸下去。
　　白景暝的身体身形猛地一震，却依旧死死撑住未动，膝盖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磨擦声。他的指尖死死抠住裤缝，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却仍旧一声未吭。
　　武军晟的额头已经冒出密密的汗珠。他咬紧牙关，第三次举起藤棍时，手臂的肌肉紧绷如弓弦，那棍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道，重重劈下。

　　堂屋内，老爷子的手指缓缓拨动念珠，每一颗珠子滚动时都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像钟鸣般沉稳又压迫。他的目光平静如水，落在那道跪地的身影上，却不见一丝情绪波动。沉默中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像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随着一声声闷响，白云松的眉头皱得愈发深沉，目光在那身影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正中端坐的老爷子。他张了张嘴，却迟迟没能发声。藤棍不比藤条，这样的力度下去，怕是会伤到筋骨。可他并不知道白景暝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让老爷子清刑堂惩戒，也就不敢妄自评断。

　　白云枫的目光在老爷子与院中来回游移。他与这个儿子素来生疏，父子之间隔着疏离的岁月与冷漠的言语。然而看着那一记记重棍，将那瘦削的背影一寸寸打得佝偻下去，胸口还是泛起一阵莫名的窒闷。
　　“砰！”
　　又是一记重棍落下，声音沉得像是劈开了山岩。白云杉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青筋绷起，像被扯紧的绳索。那藤棍的每一下，仿佛都不是落在白景暝的身上，而是狠狠敲击在他自己胸腔里，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牙关紧咬。他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老爷子....这是要打死他吗？
　　念头还未来得及收回，又一声比之前更重的藤棍声炸响，打得空气都仿佛一震。

　　院中，那道沉沉的棍声几乎像是击打在人的灵魂上。白景暝身子猛地一颤，终是撑不住，从跪姿中失力倒下，扑倒在冰冷的青砖之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混乱，额头抵着粗砺的砖面，冷汗自鼻尖滑落。背后的皮肉已是血痕交错，紫红淤血大片涌现，有些部位甚至渗出细密的血珠。
　　武军晟握着藤棍的手在发抖，掌心一片湿冷。他怔怔地看向堂屋，老爷子依旧神色从容地拨着念珠，仿佛面前这一幕只是日常修行；再低头看向地上痛得直抽气的白景暝，心里一阵阵发虚。他咬了咬牙，犹豫了许久，终还是低声开口，语气带着压不住的慌乱，“四少，报数啊！”

　　白景暝的呼吸如破旧风箱般急促，粗重而带着压抑的颤音。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扯出来的痛楚。他整个人仿佛已经散架，肩膀下塌，后背扭曲，只能靠着肌肉的本能苦苦支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溺水者般挣扎着抬起上身，唇角发白，声音低哑得像砂纸在铁板上摩擦，字句几乎咬在齿缝之间，“不....用....报数....没有数。”
　　武军晟如遭雷击，手中的藤棍险些脱手。他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不用报数？那他方才一棍比一棍狠地抽下去，是….会错了意？

　　等等....
　　没有数？！
　　他的脸色由苍白变作惨白，心跳如鼓，指节隐隐发抖。藤棍仍在手中，可他却几乎握不住了，手腕轻颤，掌心湿滑。
　　在白麟堂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不设数目的责罚。四少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竟让老爷子下这样的狠手？

　　可他尚未理清思绪，白景暝那边已经再次跪起。他的动作极为缓慢，膝盖似乎也已经无法承重，身体微微摇晃着，好几次几乎要栽倒。他的背明显弓起，整个人歪向一侧，那曾经笔直挺拔的脊背，如今却像被重锤砸弯的铁柱，已经不再挺直。他深吸一口气，肺腑仿佛被撕扯般作痛，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却在一瞬间再次强撑着挺直脊背，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身体。

　　武军晟喉头哽住，喉结上下滚动，像卡住了什么发不出声音。他咬紧牙关，指骨泛白，手腕绷得死紧，却仍颤抖着举起了藤棍。无论他心中如何挣扎，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照规矩继续打下去。
　　太师椅上，白云杉一动不动坐着，背脊笔直如松，面色却沉如死水。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他的眼神未曾挪开一瞬，但那一棍棍抽在白景暝身上，却仿佛不是打在别人身上，而是直接击穿了他的躯壳，重重砸在他心上。每一声闷响都像一柄沉锤，将他的呼吸一点点压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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