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暝

　　哪怕是打到断骨出血、皮开肉绽，他也只能咬牙受着。

　　白景暝一步步走在通往刑堂的青石路上，昨夜的大雨将石板洗刷得干净透亮，地上铺满了零星落下的桂花。雨水冲淡了花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清凉，泥土与花瓣的气息轻轻萦绕在鼻尖，却压不住心头的沉重。
　　路边偶尔有人停下，向他点头致意，恭敬地喊了一声“四少”。他们不知道昨日老爷子书房里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今日白景暝现身白麟堂的缘由。即便流言四起，即便老爷子暂无启用之意，只要他还顶着“四少”的身份，这份礼数便不得废。
　　白景暝只是微微颔首，神情淡漠。遇见的人越多，他的步伐就越快，只因不愿再多停留，唯恐下一个碰见的就是三叔。
　　临近刑堂的路口，有人坐在简陋的木凳上，低头摆弄手机，神情悠然。待他走近，那人像是被一股冷风惊到，猛地收起手机，连忙起身，惶然叫了声“四少”，赶紧让出道路。
　　白景暝点点头，脚步未停。他看得出，这是老爷子派来守路的人，既要动真格，自然不会留下旁人看热闹。

　　再往里走，周遭安静得令人窒息。空无一人，只有他脚下踩过湿润青石的回响，与散落石缝的桂花相映成景。湿意、冷意、寂意，一齐涌上来，将人整个包裹。
　　这条路对白景暝并不陌生。那年因自己不戒，老爷子震怒要罚三叔，是他亲自下令清场。如今再次清场，他心知肚明，这次的惩罚，绝不会仅仅是几十下那么简单。他只希望，不要把三叔牵扯进来；也希望三叔能真的像答应他的那样，不要管他，不要插手。
　　拐过最后一个转角，那扇沉沉的黑漆大门赫然映入眼帘，静谧而威严，如横亘天地之间的一道界碑。门楣上的铜饰早已斑驳，却仍泛着冰冷的金属光。白景暝脚步顿了顿，抬眼望着那扇门，眼底深处翻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去西南之前，他是刑堂堂主，同时作为受罚者，他也算是常客。
　　只是今日不同。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院中景致几乎未变，一砖一瓦都凝固在时光里。青石板地面被擦洗得锃亮，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器械摆放得井然有序，甚至连角落那盆古柏盆景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白景暝的目光掠过这些熟悉的布置，最终落在院中那只突兀的银白色圆桶上。记忆中的那口老缸已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光亮的不锈钢桶，格格不入。他微微挑了挑眉，记得之前堂口的人总抱怨那口老缸沉重难移、清洗消毒麻烦，看来这次是真的换了。
　　他笑了笑，这一笑没入喉咙，只泛起一丝讽意。
　　但很快，那一丝笑意也彻底敛去。他的目光落入那桶水中，桶中泡着的，不是往日常用的细藤条，而是一根根直径两三厘米的….说是“藤条”已不合适，倒更像“藤棍”。藤棍吸饱了水，表面浮着细密纤维的纹路，潮湿暗沉，在晨光下泛着冷冷光泽。

　　白景暝微微抬头，目光落向堂屋那扇黑洞洞的门，仿佛那里蛰伏着一头无形的猛兽，正冷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像是坠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波澜。
　　规矩，他再清楚不过。
　　选择留下，就要先认了这个罪。而认了这个罪，无论老爷子今日如何惩罚，他都必须挺着。哪怕是打到断骨出血、皮开肉绽，他也只能咬牙受着。
　　他还有选择，他可以离开，老爷子甚至许诺他可以带三叔一起。但他知道….
　　【要走，你现在就走，这次我舍得。】
　　【要留，那就先学会规矩点。】

　　白景暝深吸一口气，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离九点不到十分钟。他没有再犹豫，转身走向院子中央，在一块雕花青砖前站定，低头，接着缓缓跪下。膝盖压在那块纹路繁复的砖上，硌得骨头发麻。他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眼睫垂落，整个人像一尊静默的雕塑。
　　这是规矩，最基本的规矩，自然不用老爷子提醒。

　　时间一点点流逝。晨光透过廊檐，缓缓爬上院墙，一寸一寸照亮青石地面。
　　九点早已过去，院子里却仍旧一片寂静，连风都不曾吹动一片叶子。仿佛整个天地都静止了，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跪在正中，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自跪下之后，白景暝就再也没有动作。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却却只是低头垂目地跪着。他知道，就算老爷子让他跪上整整一天，他也只能跪着。
　　又过了十几分钟，门口终于传来脚步声。节奏杂乱却不疾不徐，踩在青石地上，带起轻微的回响。他没有抬头，却敏锐地听出：不止一个人。

　　第一个踏入的是老爷子，脚步沉稳有力，带着一贯不容违逆的气场。紧随其后的是白云松、白云枫、白云杉三人，脚步略显拘谨。最后，是武军晟，步伐拖得略慢，显然有些犹豫。
　　白云杉一进门，视线便扫到院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住，眼里飞快掠过一抹惊色。他站在原地，喉头微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指尖微凉，心里一阵烦乱。
　　他不知道，景暝不肯说的“错”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那天景暝在书房外跪了一天，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他也不知道和奉凰的那通电话之后，景暝又下了什么决心；他更不知道，他和老爷子是怎么谈的。
　　但是他知道，老爷子今日，要重罚。
　　景暝让他别插手，不插手。可如今，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跪在院子里，白云杉的心像被生生揪住。
　　他眉头紧锁，跟上了老爷子的脚步，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任何一句求情，可能都会是火上浇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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