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变无常
狄玉仪翻翻找找,从碎成两半的信纸里找到狄珩启想让她看的那些话。将它们推给樊循之以前,狄玉仪看见信纸断口恰好让写下的“长公主”与“父皇”分隔开来。
樊循之接过碎纸,将其拼凑起来。它毕竟只是碎成两半,随意一拼就可辨认字迹,但即便是凑在一起,信纸裂痕仍是十分显眼……像极了和顺帝与母亲无法修补的兄妹情谊。
比这荒诞巧合更可笑的,是狄玉仪心中所想。她时常觉得和顺帝恨极了母亲,可直到此时——若母亲之死真有隐情,直到此时,狄玉仪也不认为会是和顺帝主导做下一切。
一行字罢了,樊循之很快读完。
“我说过狄珩启的话信不得。”狄玉仪见他面色不好,让他宽心,“母亲与和顺帝一母同出,曾经的确有过我不知道的情谊,这不是假话。虽然许多年来,他们隔阂愈深,但就算他真想下手,也该是对父亲。”
狄玉仪实事求是,“狄珩启怎会不知道这些,他无非想让我胡乱揣度。”
“你会揣度些什么?”樊循之问她,“那些揣度会让你痛苦是吗?”
“当然不会。”狄玉仪很快否认。
“既然不会,他何必要送这么一封信来?”樊循之穷根究底,“伤不到你的事,他有做的必要吗?”
“狄珩启总爱做无聊的事,搅弄的波澜是大是小又有什么关系,他遂意了就好。”狄玉仪归拢起那些信纸,面露不满,“樊循之,你到底要不要字帖,不要就回金风堂。你家今日是否祭过先祖?你爹娘和月瑶想必正在等你。”
“袅袅。”樊循之喊她,不容反抗地盖住她的手,“他们等的是你。你摆明了想将人赶走,他们如何会不知道?”
狄玉仪发现樊循之也开始颤抖,等再要确认,才明白只是自己颤得太厉害,牵连了他。她此前断断续续觉得手中发痒,这才去理桌上信纸,原来刺痒只是错觉,她想掩盖的是越发明显的颤栗。
有张信纸被他们的动作带得飘起,狄玉仪的目光追着过去,它落地时,自己那些“鲜活”的表情跟着湮灭。她并没有对樊循之生出任何不满,也暂时想不起什么痛苦,狄珩启的目的达成了,她开始漫天揣度。
“我会揣度些什么?”狄玉仪用樊循之的问题问自己,“那几个月,我每日想的只有一件事。”
她想的是狄珩启所说的前半句,她固执认为母亲之死必有蹊跷。
最可疑的是羱国士兵。两国战乱初起时,他们曾数次潜入西丰城内残害百姓,如今若想通过杀害主将之妻、使其心不稳,进而导致大瑞军心溃散,也根本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不仅自己想,狄玉仪还觉得和顺帝也该这样想。若说有谁比狄玉仪和父亲更了解母亲的坚韧,那个人只会是和顺帝。可她知道,父亲已死,又有十年之约当前,和顺帝哪怕这样想了也不会深究。
和顺帝没办法深究,不仅因为瑞国除了父亲,似乎当真再也选不出一个主将,还因为母亲并非悄无声息死去,她是在父亲营帐……在众目睽睽之下持刀自裁的。
从西丰递来的折子将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她去求和顺帝让父母同葬时,和顺帝给她看过。狄玉仪再不信也没有办法,因为就连父亲战友的书信中也是这样写的,字字句句皆是实话。
于是父亲母亲下葬后,狄玉仪每日想的,成了带着恶意的猜测,她觉得所有人都在骗她。
“我用了千百遍才说服自己,所谓蹊跷只是我的臆想,一切就像乳娘说的那样,他们情深意笃,母亲承受不了父亲离开。”她用力攥拳,想让随着胸腔起伏不定的手平静下来,“狄珩启轻飘飘几句话,此前的劝说就功亏一篑。”
“袅袅为什么不怀疑和顺帝?”樊循之轻轻掰开她攥紧的拳头,让她将手覆在他的掌心,这样狄玉仪再想用力,掐红的也不会是她自己的手心,“也许那封折子就是他有意让你看的。”
“因为他还有一个皇姐,他恨他的皇姐远远超过母亲。”手搭去樊循之身上,因怕他痛,狄玉仪自己的痛觉才姗姗来迟。她手上不再用力,简短解释,“可他皇姐的命……某种程度上还是由他保下的。”
和顺帝真正不想见到的,是让他亲近看重之人离开他身边的人,比如狄玉仪的父亲,“他始终认为母亲是被父亲教唆才时时刻刻想要离开平康、离开他。所以我才说,哪怕他要下手,也只会对父亲下手。”
“但就像兄长说的那样,战场刀剑无眼,在此之前,我其实从没怀疑过父亲的死因。”狄玉仪自嘲一笑,“狄珩启这沓信最反常、也最厉害的地方正在于此,他一字也不曾提到父亲,却顷刻间让我开始疑心。”
狄珩启太知道怎样让她动怒胡想。
他会与狄玉仪来往就是因为父亲,彼时他说狄玉仪和父亲并不相像。可相处日久,狄玉仪才发现,这人心中其实笃定她迟早会像父亲一样,无法在和顺帝面前隐忍怒火。
父亲请求无果后的愤怒、不得不继续被和顺帝钳制的隐忍,通通是狄珩启想要在狄玉仪身上看到的。狄珩启明白,若想看到这些,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永远是用她父母挑衅——而他向来懂得如何对症下药。
他不能一口气说父亲母亲的死因都有不对,那样太急太假,狄玉仪一眼都不会多看;他也不能干巴巴地只说其中一个,因为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死因都很合理,若贸然提及,平白惹上嫌疑的只会是狄珩启自己。
所以狄珩启一定要牵扯个比他更有嫌疑的“凶手”,还得确保狄玉仪相信,他自己并非是无故栽赃陷害。
“袅袅的意思是,狄珩启原本想说的,其实根本就是你父亲死因有异?”樊循之皱着眉,手上却始终在安抚狄玉仪,“他和你一样知道和顺帝绝不会对你母亲下手,他料准你见信后会反驳,会想起和顺帝最恨的人是你父亲?”
狄玉仪点头,从她开始想“和顺帝就算下手也只会对父亲”开始,就中了狄珩启的圈套,“父亲母亲出殡那日,他来搭过几句话,说什么父亲骁勇、母亲坚强,如此去世令人惋惜……但我根本无心应付他。”
如今狄珩启会不远千里、信心十足地上门挑衅,而不怕狄玉仪云淡风轻地置之不理,大约就是因为那时察觉出了她的心思。
“虽然我看和顺帝也是心思歹毒,可袅袅与狄珩启似乎都很笃定,他极有可能对你父亲下手?”樊循之想了想,问出疑虑,“但敬伯伯当初敢赌不是没有道理,他就这样下手,羱国怎么办,他找不到主将。”
“若他早知羱国意欲求和停战呢?”狄玉仪抬头问他,“你不觉得奇怪?我初到南明那日,你娘说我母亲曾对她讲,下次就会带我来南明。”
这么多年都做不到的事,甚至需要以死相逼——前不久的谈话里,薛灵安还说,比起父亲,母亲才是那个更没有信心的人,“既然如此,母亲上次回南明时,说出这话的信心又是从哪里来的?”
“上次……他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到的南明,我怎么记不起来。”狄玉仪额边胀痛,一旦开始往狄珩启暗示的方向去想,她就觉得处处都是蛛丝马迹,“我记得是去年……”
“九月末。”樊循之起身来到狄玉仪身边,他不给狄玉仪拒绝的机会,直接将她拥入怀中,他确凿重复:“是去年九月末。以后袅袅想记住的东西,都告诉我,我记性其实很好。”
“嗯。”头和面颊因这动作贴上樊循之腰腹,狄玉仪应的声音很轻,落上衣料后更是沉闷地不太真切。她不确定樊循之是否听见,就摇动仍被他牵着的左手,表示知道。
顺势纵容自己靠了很久,樊循之不喊累,狄玉仪就权当不知。她盯着樊循之腰间已很少离身的零陵香香囊,莫名觉得它的气味比佩在自己身上时更能安神,她甚至奇异地开始摆脱被狄珩启牵着鼻子走的境地。
“是我太急。”狄玉仪从樊循之身上退开,但樊循之抚在她后脑的手掌并未跟着离开。她没有在意,动动相牵的手让樊循之坐上石桌,“这样的话也算不上什么例证,他们离世前写给我的家书里也曾讲过。”
他们说共归南明是十七岁的生辰礼。
“等待太久,总得有些期盼才好。”等樊循之坐好,狄玉仪调整姿势,直接枕上他的大腿,“或许皇上真的在去年答应过父亲母亲,今年一战后,就可带我归家。”
樊循之原本相当随意放松的身体立即僵硬起来,他迟疑道:“……袅袅?”
“不让靠吗?”狄玉仪这样问,却没有善解人意地起来,樊循之只能对她说“可以”。她安静笑了一会儿,突然对樊循之道歉:“我的确不该欺瞒你们。”
“袅袅不想大家担心,这没有错。”樊循之又提起自己记性很好,“我记得你说过的,对其他人要慢慢来。其实在我面前,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我不会不懂知足,更不会怪你。”
樊循之轻拂她的发丝,“反倒该我怕袅袅怪我多嘴,若不问这么多,你或许不会头疼。”
“那兄长当真是高估我了,你不问我,我也会躲在屋中独自头疼。”狄玉仪笑了,想起来南明第二日晨间樊循之说过的话,“如今我或许也能一个人哭红眼了,就是不知道兄长第二日还会不会稀罕过来确认。”
发顶的手凝滞一下,随后是樊循之的叹息,“怎么会不稀罕?不过若真是那样,袅袅还是在我面前哭红眼算了。”
“兄长说你很知足,却总是很难适应我的改变。”狄玉仪琢磨起樊循之的字眼,她好像顷刻间忘记了所有纷扰,只想在这处小小院落里,同樊循之分辩清楚他们之间那些细碎小事,“落泪、坦诚、亲近,你似乎每次都手足无措。”
“适应总需要些时候,袅袅是否太严格?”狄玉仪能听出他的无奈。
她此刻虽枕在樊循之腿上,可他其实根本无从观察自己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仍在伤心愤怒,还是真的不想再提父母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意见究竟有多大。
狄玉仪知道以上种种,仍然毫不体贴,“若我以后只会更严格,更变化无常呢。”
“没关系,等我经验更多,适应要花费的功夫就会越少,直至再也没有。到时候,袅袅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樊循之指尖探到她的眉眼,因为没法看见,就决定亲自感受,“你不觉得此刻躺起来就更舒服了些?”
樊循之自问自答,“我觉得是,因为袅袅没有皱眉。”
“是很舒服。”狄玉仪抬手,引着他的指尖来到唇角,“我此刻在笑,你能感受到吗?”
狄玉仪向他展现自己的变化无常,樊循之果然又当场僵住,她笑得更深,决定暂时放过樊循之……她总算做好了重新开口的准备,“兄长知道我为何让你不要相信狄珩启吗?”
因为狄玉仪今日才知,狄珩启想看的,不止她不堪忍受、爆发怒火。他这些年反反复复骚扰,更想看的是她害怕求饶,是她在和顺帝面前撕下假面——狄珩启的假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