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礼佛
春雨贵如油,一连下了三日。
宫中人人都高兴极了——有了雨,今年才能有个好收成。
“臣以陛下的名义给宫人们都发了赏,每人一钱银子。”陈乔夹了一筷子清炒枸杞芽。
“好。”赫连翊应声道。
“内学堂除了刺绣,丝织与账目,臣还准备增添一项膳食,以供将要出宫的宫人们自由选择,否则宫中的宦官总不太适合那两项。”
“你来定夺。”
“宫中女官善厨的不多,陛下,臣能让御膳房的师傅闲暇之余过去帮忙吗?”
赫连翊这次只用鼻子挤出一句“嗯”声。
陈乔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察觉到似有不对。
被她无辜的眼睛注视着,赫连翊神色不虞:“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陈乔撂下筷子,心中疑窦更深,今日她说什么,赫连翊都是这样一副做派,浑不似他自己。
不对劲,十分有十万分的不对劲。
两人虽说冬日中闹了一场,在赫连靖此事之后却有缓和下来的趋势。
陈乔思来想去,最近也没有何处得罪过他,无非就是昨日他欲微服私访,去普渡寺参拜,开口询问陈乔是否愿意陪他一起去时,她略有些生疏地答道:
“陛下此去定有要事在身,臣不便同往,况臣宫务繁杂,万望陛下垂怜。”
赫连翊当时没说什么,只用黑漆的眼睛看着她,看得陈乔有些心虚。
那天晚膳,她想着赫连翊必然不在宫中,便犯懒没去养心殿,没想到天色刚刚擦黑,福禄便脚步匆匆来宫正司请她去养心殿。
后来听御前的人八卦,陛下车驾都预备好了,不知怎的,就是没去。
今日又做出此等情态,琢磨不透这人。
她喝下最后一口荠菜羹,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内学堂那边还需要她亲自去把关,便起身向赫连翊告辞。
“等等。”赫连翊自暴自弃地扔给她一套常服:“你今日陪朕一同出宫,别回掖庭去了。”
陈乔顿觉有些头大,逃过一遭又来一遭。
但是毕竟圣旨不可违,她还是转身去偏殿更衣。
不得不承认,赫连翊堆金砌玉养出的品味很好,挑的是一身豆绿素锦百褶裙,陈乔穿上如同初春新发的嫩芽染上了薄霜。
裙身是一种微妙的绿色,不似翠玉般张扬,也非柳色般轻佻,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灰调的柔绿,宛如上好的青瓷釉色,温润含蓄。
裙摆自纤细的腰间开始,如扇如鳞,层层叠叠地向下铺展开来,直至裙裾边缘。
陈乔转了转身,那裙摆便如同盛开的莲花一样铺开。
没人不喜欢漂亮的裙子。陈乔的心情几乎瞬间欢悦起来。
“不错,比你从前穿的太监服更胜上许多。”赫连翊无声无息走进来,看见她的穿着,顿了顿才说。
陈乔一早从铜镜上看见了他的脸,一如既往的俊俏,再往下看,他今日也穿的是竹青色的常服。
反倒是福禄掩饰不住眸中的惊艳之色,连连攒道:“陈姑娘今日可当真漂亮,不愧是...”
他话还没说完,被赫连翊轻咳一声打断了,他问福禄:“差不多到时辰了吧?”
陈乔懒得理会他,心情大好地站起身:“走吧。”
*
车轮碾过被雨水浸透的石板路,发出一种黏腻而沉重的“咕啾”声,与车顶篷布上密集如鼓的淋漓雨声交织在一起,在狭小的车厢内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上山的路极为颠簸,车身摇晃得比平日更甚,每一次碾过水洼或不平处,都引得车厢猛地一倾,让陈乔得不紧紧抓住身下的锦缎坐垫,方能稳住身形。
有几次,赫连翊似乎想伸出手来扶住将将倒下的陈乔,但是看见陈乔稳住了身子,他就沉默而遗憾地收回了手。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雨下得大,但天色并不阴暗。竹帘的缝隙透进一丝明亮的天光,勾勒出对面赫连翊模糊的身影。
空气里混合着奇异的果香、以及若有若无的、清冷的香气——陈乔知道,那是赫连翊惯用的熏香。
她斟酌着开口:“陛下,为何突然要来这安源寺?”
赫连翊冷笑道:“当然是因为朕有病。”
陈乔顺从地点点头。
赫连翊深吸一口气。
好在车身的颠簸平缓了许多。车顶的雨声依旧,但帘外传来的各种嘈杂声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宁静。
很快听见福禄一声低沉的“吁——”,马车终于稳稳停住。萦绕不散的钟磬余韵在天地间回荡,连一直未停的雨声都被压下去许多。
陈乔知道,这是到了。
她挑开竹帘:山寺特有的清寒扑面而来。
一条青石板路蜿蜒向上,消失在朦胧的雨雾深处。
路的尽头,是寺庙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的朱红山门和湿漉漉的琉璃瓦顶,雨水顺着飞翘的檐角汇聚成线,如同垂落的珠帘。
“我们要在寺中住上几日,这普渡寺有三点最妙,一是后山的桃花林,二是寺中的素斋,三是寺中的一眼温泉。”
赫连翊的声音从她后脖颈处传来,带来细微的痒意。
陈乔缩了缩脖子,赫连翊似乎是注意到了,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已经远去:“走吧。”
福禄早就铺好了脚凳。陈乔拢了拢衣襟。
赫连翊早就先行一步下了车,此刻正对着她的方向,遥遥伸出手来。
是一种邀请的姿势。
陈乔犹豫了一下,握上了他的手。
明明这双手她再熟悉不过,干燥又温暖,掌心有一层薄茧。
而握上的一刻,她心中一颤。
好在很快,赫连翊就放开了她的手。
早就候着着的小沙弥恭敬地接过陈乔的箱笼:“女施主,请跟我来。”
赫连翊似乎确实有事,被另一个小沙弥早早领走了。
陈乔被分到了一间安静的厢房,地方不大,胜在清幽。
此次出门轻车简从,一切要她亲力亲为。
收拾好了行李。送她来的小沙弥兴奋地从门外探出头:“女施主,女施主!要不要试一试我们寺的签文,很灵验的!”
试试也无不可,反正她现在也无事可做,陈乔答应了。
殿前石阶被无数香客磨得光滑如镜,湿漉漉泛着幽光。
陈乔一步步踏上去,裙裾拂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实在是一座极宏伟极壮美的大殿,无愧于普渡寺“天下第一寺”的赫赫美名。
巨大的鎏金佛像端坐于莲台之上,低眉垂目,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与长明灯幽微的光线下,显得既慈悲又遥远。
陈乔并未下跪,只是似有心似无意的在无数灼灼的长明灯处踱步了一圈。
最高处,最盛的长明灯是本朝太祖所立:此灯不灭,国祚绵长。
再往下,有敬佛祖者的“般若舟航”,有敬尊长的“松鹤延年”,有给小儿的“灵犀开慧”。无数盏长明灯静静地燃烧着。
在她脚下,有一盏明显刚立不久的长明灯。
“喜至庆来,永永其祥。”落款是信者春芽,祈挚友。
陈乔笑了起来。
她当真没食言。
小沙弥问;“女施主是否也要立一盏?”
陈乔原想婉言谢绝,但是突然想起夕阳中养心殿中那些巨大的佛像,鬼使神差脱口而出:“好。”
待到提笔在红纸上游龙一般写毕,陈乔才恍然如梦中惊醒,不由得苦笑出来:她这是又何苦。
长明灯点燃了,陈乔又站回佛前,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她并非笃信神佛之人,此行也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就在这光影摇曳、心神微荡之际,小沙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侧。他年纪尚小,动作却带着一种被规训过的沉稳。
他双手捧着一个深色的签筒,那筒身被无数只手摩挲得油光发亮,透出岁月的痕迹。筒内插满了细长的竹签,顶端染着深浅不一的朱砂色,像一丛沉默的、等待被唤醒的命运。
“女施主,请。”小沙弥的声音清亮而平和,双手将签筒恭敬地递到她面前。
陈乔略略回神,目光从那灼人的灯焰移开,落在签筒上。
紫竹筒入手微凉,带着竹节特有的坚硬质感,与她掌心因刚才那阵莫名紧张而生出的薄汗形成了微妙的对比。筒身比想象中更沉一些,里面那些细密的竹签,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陈乔的指尖能感受到竹签顶端的细微凹凸,它们静静地拥挤在筒里,等待着被摇动、被抽取,揭示一个或吉或凶、难以预料的未来。
就算她素日里对神佛之说将信将疑,对虚无缥缈的命数嗤之以鼻,然而此刻,身处这香烟缭绕、光影幢幢的庄严佛殿,捧着这象征天机与未知的签筒,竟然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忐忑。
陈乔微微吸了一口气,檀香的气息猛地钻入鼻腔。竹筒的边缘似乎陷进了她的掌心。
她抽出了一条细长的竹签。
低头看去:上上签。
她心头一松,目光下移:
签文:星汉遥映双璧合,灵犀一点渡心河。莫道蓬莱仙路远,锦书已在鹊翼托。
简单直白到近乎有些露骨的话语,无需解签就能意会的意思。
若是平日,陈乔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此时她却手一抖,竹签又落回了签筒中。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抽中了什么,为何如此匆忙?”
恰在此时,一名身披大红袈裟、面容清癯的老僧,在沙弥的引领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侧方的阴影里,合十躬身。
而他身后,一并跟来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赫连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