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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2
堂内顿时寂然无声,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的细微响动,那句“景致如何”的问话,轻飘飘地悬在半空,却似有千钧之重。
赵嬷嬷强自定神,垂首恭谨道:“相府钟灵毓秀,气象万千,老奴眼界浅薄,惟觉……惟觉敬畏。”
江月明倏然睁目,反笑一声,“嬷嬷是敬这天地造化,还是敬……坐于此间之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冰冷与审问,眼底森然寒意乍现,赵嬷嬷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江宰辅威仪天成,老奴…自是敬畏非常!”
江月明嗤笑出声,似是听见天大的笑话,“早些年…怎从未见你们心存半分敬畏呢?”
她叹了口气,敛衣起身,缓步踱至堂下,“寒冬腊月剥我冬衣锁入祠堂,还专差人将堂内烛火炭盆一并撤下,唯恐本相取到半分暖意。贵府对街边的狗儿猫儿,可曾这般刻毒?”
“相,相公说笑……”赵嬷嬷挤出个僵硬笑容,“老夫人当时也是无奈之举,想教您回头是岸。您性子刚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一切皆是……为了您好啊……”
“为我好?”江月明几乎是从齿缝里碾出这三个字,低眸打量着她,“饥无食,困无眠,动辄打骂相迫,逼着我替江惜春嫁与曹州转运使那纨绔之子,落下缠身寒疾!这原来竟被你们称做——为我好?”
“不!不是!绝非如此!”赵嬷嬷连连叩头叫饶,“当年府上的确是想不到应对法子了!当年李家执掌两道漕运,权势滔天,实在开罪不得!那纸婚约催逼甚急,只得……”
“只得教我这旁系之女李代桃僵是么?”江月明偏首冷嗤,“她江惜春出身长房,千娇万宠,是老夫人掌上明珠。而家父即使位居秦王,却因是江家旁系,我便活该被弃如敝履,替她去履行指腹之婚?欺人至此,竟还要我欢天喜地、感恩戴德……这是哪般道理!”
赵嬷嬷浑身战栗,伏地哀告:“老奴……老奴当年亦是奉命行事!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广陵江氏的体面前程啊!若当真拂了李家的颜面,毁了婚约,且不说名声如何,单是他家当日权势……”
“体面?”江月明声线不高,却似冰刃刮过琉璃,瞬间斩断絮叨。“一门背信弃义、偷梁换柱之徒,也配谈‘体面’二字?”她缓步逼近,裙裾上金线团花在寂寥的光线中折射出冷冽的辉光。
“昔年天下板荡,李老将军任广陵守备,于乱军中护全江氏主家满门安危。彼时订下儿孙婚约,是为酬谢,亦是信诺。此等生死之交,至诚之意,竟被尔等如此轻贱——见李家郎君长成纨绔,便既舍不得嫡孙女,又贪恋他家权势,专挑了我这王女补过去平息不快。”
“此等鼠窃狗偷之事……亏得我第二年便被你们以不仁不孝之名逐出族谱,不然今日我站在文武百官面前,可万万丢不起那个人!”
说到此处,她倏然驻足。
“哦,对了,”她敛了袖,似是恍然想起,摆手一笑,“瞧我这记性,江某一介女子,生来便名不入族谱,死亦难进宗祠。那族谱上……根本便没有某的名字。”
“倒是不才逃婚应试,功名初成,你们反倒要求着把我的名字写入族谱。如今还捧着药材登门问安,当真不觉……虚伪么?”
她的眸中满是冷意讥讽,赵嬷嬷汗如雨下,齿关格格作响:“相公……相公息怒!主家……主家如今亦是追悔莫及,日日焚香祷祝,只盼相公您宰相肚量,念在往日血脉情分……便过去罢……”
“过去?”江月明轻笑出声,闲闲踱至她身侧,裙裾流转间,衣上金线团花在阳光下漾出耀目光华。
“当年替嫁之事能成,嬷嬷没少在后头推波助澜罢?几乎置我于死地时,可曾想及‘情分’二字?”
她直起身,拂了拂衣袖,仿佛掸去一丝尘埃,“不若这样,我也与你讲讲‘情分’。我现在便命人将你打个半死,扔进冰窟。若十日后你还能爬到我这明道堂前,道一句‘原谅’,我便也与你,讲讲这宰相肚量。”
“如何?”
她说这话时面上笑意盈盈,眉目秀婉,仿佛在品评一桩风雅趣事。赵嬷嬷却似被抽干了魂魄,骇得瘫软在地,嘶声尖叫:“不!不要!”
眼前之人,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任人责骂、低眉冷眼的淡漠少女?分明是从地狱归来、索命讨债的修罗恶鬼!
赵嬷嬷拼命蜷缩身子,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前一片青紫:“老奴知错!老奴真的知错了!”
江月明故意往前一步,探身笑道:“嬷嬷不是知错,是在害怕那惑心草不灵了,骗不到我了,我桩桩件件竟记得清清楚楚!而你——快死了。”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赵嬷嬷几乎能感觉到浑身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伏地痛哭喊冤,“惑心草……!老奴只是奉命前探望宰辅,捎的是天山雪莲,未曾听闻什么惑心草啊!”
江月明悠悠站直身子,漫不经心地理理袖子,“罢了。我爹爹心善,顾全大局,当年允我替嫁全你江家脸面,却未想你们竟敢如此作践他女儿,他老人家秋后算账,也只究半数。可我——”
她话音一顿,后面三字淬着血火,掷地有声:“不一样。”
赵嬷嬷面如死灰,像被这句话连着骨头碾碎了千万遍。
江月明的眼底恨意滔天,面上却浅笑依旧,轻飘飘敛了袖:“本相脾气不好,朝野尽知。嬷嬷远道而来,我不愿强人所难。再给你一次机会,若还敢用那套堂皇说辞搪塞——”
她瞥她一眼,缓步回身,在那张厚重的圈椅中落座,声音冷冽含笑:
“本相并不介意,送嬷嬷一程。”
语音降落,瘫软在地的赵嬷嬷猛然挣起身,扑向阳光下那片华贵的裙角,涕泪横流:“江相公饶命!饶命啊!老奴当年的的确确身不由己……!”
椅中那人只是稍一叠腿,层层叠叠的裙摆划过漂亮的弧线,避过她的祈求哀嚎,“嬷嬷是族中长辈,何必失态至此。某还望着您回江家老宅后,代本相——向阖府上下,问好。”
“问……好……?”赵嬷嬷浑身被寒意浇了个彻底。
“一株雪莲,换不了相府的沉默,更抵不了谋害当朝宰辅的罪责。若还想留存几分体面,便拿出真东西来,否则——”
“下次代本相去江宅问好的,便不是赵嬷嬷这等早该消失于世上的‘故人’,而是……皇城司的缇骑。”
*
富宅。
富闻谦正抱着雪球坐在膳房里。
江月明走后,他便搬了把交椅一声不吭地坐在此处,盯着膳房木架上琳琅满目的物什目不转睛,已有小半个时辰。
碗碟错落、瓷罐层叠、陶瓮井然……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又次第扫回,却始终难解心中疑惑——她在府上既寻不见惑心草踪迹,或许……是被人想法子淬入日常器皿之中?那又会是什么呢?
正沉思时,一旁的粗衣老仆见他久坐不动,欲言又止,“公子,您若有什么想吃的,知会老仆一声便是,您这般坐着……莫弄脏了衣裳。”
他瞧着曳在地上的云水蓝袍摆便心疼。那可是上好的杭绸料子,沾了油污实在可惜。
富闻谦却恍如未闻,全副心神皆浸在面前的木架上,良久方道:“无妨,云叔。我只在此处瞧瞧,盘算些事情,您忙晚膳便是。”
言罢他便翩然起身,将交椅挪至一旁,袍袖一拂,复又安然落座,仿佛置身清雅书斋,而非烟火灶房。
云叔见他又陷入沉思,动也不动,也未再多言。他自富闻谦将做官时便在膳房当差,跟着他走遍天南地北,知他性情温和,年岁不大,但心思却深沉得紧,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就是给他讲出来,这些官场大人们的事儿……自己这实心脑袋也想不明白。
于是他摇摇头,转身引火起灶,小心询道:“公子今晚……还是小米绿豆粥?”
富闻谦正想得出神,反应过来问话便稍一颔首:“嗯,夏日炎炎,多吃些清凉消暑的。”
他的眸光仍凝在那些瓶罐之上,心中千百个念头转动,却始终差了一线灵光,未能贯通。
紫砂壶惯有“一壶不事二茶”的说法,若是一把养好的壶,空壶注入沸水亦会散发茶香,那这陶罐……似乎可依此理?
“但剂量上……可会见效太慢?”他兀自想着,款款起身,怀中的雪猫轻盈跃下。
云叔正忙活着淘豆子,抬眼见他不在原处坐着,反而起身把厨架上装着油盐酱醋的瓶罐一股脑全翻了出来,还挨个打开去瞧里头装了什么,将盖子放在鼻尖一一细嗅。
“哎!公子!”他心头当即便是一急,撂下淘了一半的绿豆,忙将架上一只深褐色的陶罐往更安全的里侧挪了挪,您是想吃什么,还是想找什么调料,您尽管吩咐,老仆替您找!您这身衣裳打扮……”
“哎呀……它就不是该在这儿穿的!”
他痛心疾首,富闻谦那身文人宽袍坐在书斋里头风雅非常,但若是走在这灶火厨房,一个不小心,那飘飘袖摆不定要带翻多少瓶瓶罐罐,里头的酱料摔落一地不说,还要污了华贵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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