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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掠影
一个时辰前,东关迎阳馆驿。
得益于玉兔与朝夕的悉心照料,一夜过后,叶惜闲已恢复大半,只嗓音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喑哑。
闲来无事,三人收拾起凌乱的馆驿四下,不期然的,门外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啪啪啪!”
“开门!!”
“妖怪!将我孩子还来!”
“妖怪,快出来!”
“……”
“大人!”
听清外头人的话,朝夕脸色微变,一把扔下手里的抹布,大步冲向叶惜闲。
“是百姓!莫非,”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大门方向,“为那不时前的布告?”
叶惜闲摇摇头,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神色黯然道:“百姓相信官府公文无可厚非,只是……”
“大人!!”
见她松开帕子欲往门外方向去,朝夕眸光一颤,一把拉住她,语速飞快道:“大人莫非忘了孙长老交代?他回来前万不可离开迎阳馆驿!外头来人虽为城中百姓,眼下群情激奋,又不知是否有人在背后挑唆,此时出去只怕……”
“即便现在不出去,”叶惜闲按住她臂腕,轻声打断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者。”
她转头望向灰尘簌簌的廊下,眯了眯眼,继续道:“朝夕有所不知,孙长老画下的圈防得住精怪妖邪,防不住寻常凡人。若放任怒火发酵,他们哪怕拆了门也会冲进来。若如此,还不如主动与他们解释清楚。”
“大人!”
朝夕只不愿让出通路,一时急得团团转。
不等她想出拒绝的理由,“哐啷”一声,依稀有片屋瓦自院墙上落了下来。
“谁?!”
她面色一凛,骤然抬起头看,却见那藤萝攀附的院墙上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看见她两人所在,来人两眼放光。
“在里面!“她攀着墙头,转头朝廊下吆喝,”她在里面!乡亲们,我们爬进去,或者把门撞开!”
”好!!“
“砰砰!砰砰砰!!”
一时墙下搬梯的、门前叩门的,四下喧嚣,一阵急比一阵。
朝夕早在发现人攀上墙头的刹那变了脸色,一面担心着那人不小心从墙上摔下来,一面担心大人安危,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别怕!”
叶惜闲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又转头眼神示意屋里的玉兔躲好,而后朝朝夕莞尔一笑,松开她臂腕,提步朝门外走去。
“吱呀——”
“大人!”眼见她拉开门,朝夕连忙跟上。
檐廊下碎屑簌簌,正午的日头急不可耐汹涌而来。
叶惜闲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不等看清乌泱泱的四下,一袭金色道袍映入眼帘,眸光一颤。
赤发金冠、拂尘罗盘……人群正前方那得意洋洋捋着长须的老道,不是如意仙,还能是谁?!
“又是你?!”
叶惜闲骤然蹙起眉头。
怎得每次悟空不在,他非得率众来闹上一回?
“悟空”浮出脑海,她投向如意仙的目光倏然一凛。
如意仙、蝎子精、六耳猕猴……若说此前还是猜测,是她与悟空无有证据的揣度,而今如意仙再一次“恰逢其时”到来,不正证实了他两人猜测?
馆驿中果然有内应!
他与其他妖怪果然早有勾连!
有勾连不奇,奇得是今日前的她一直以为先前蝎子精的调虎离山,如意仙的趁机构陷……一众妖怪煞费苦心的连环计是为离间悟空与唐僧、悟空与她,再让六耳猕猴觅得机会取而代之。
如今计谋既已得逞,唐僧成了六耳猕猴的“囊中物”,她成了东关上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妖怪,如意仙还来馆驿作甚?
“是你?!”
“道长这是何意?”
叶惜闲抬手拦住大步朝前的朝夕,垂目望着阶下气定神闲的如意仙,冷声道:“仙人贵人事忙,不在破儿洞待着,莫非忘了前两日大圣说过的话?”
话音未落,唰的一声,余光里掠经一道弧线,叶惜闲下意识转头望去。
“妖怪!!”
不等看清,只听“啪”的一声,臭鸡蛋的气味伴着刺痛自头上淋了下来。
“大人?!”
叶惜闲浑身一僵,没等反应,背后的朝夕怫然作色,大步冲到她面前,冷声朝阶下道:“你们做什么?!”
“妖怪!滚出东关!”
不知谁人一声高喝,仿佛战场上谁人吹响了激荡人心的号角——
“妖怪,不得好死!”
“还我庄人命来!”
“滚出东关……”
不必谁人招呼,众人早已蜂拥上前。
臭鸡蛋、烂菜叶、淤泥、牛粪、石子、干柴……伴着声声咒骂铺天盖地而来。
正午的晴光太烈。
街边人的面容伴着叶落簌簌,倏而有些模糊不清。
谁人曾言,言语如刀?
今日前,她还以为自己已适应“叶惜闲”的身份,已与城中百姓亲如一家,可当声声咒骂落入耳中,“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后知后觉,那些落在脸上、淋在身上的臭鸡蛋、烂菜叶……与那些真心实意的恶言恶语相比,全然不值一提。
纷纷叶落拂过长街,秋晖来又去。
四下倏然遥远而空无,声声赌咒远去,她眼中所见只剩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一双双开合不断的唇……
恍惚过了许久,实际不过刹那。
眼见阶下群情激奋,大人却怔在廊下没了动静,朝夕心急如焚,一把拉住她臂腕,飞快朝门里退。
“大人,先回去!!”
“妖怪!哪里逃?!”
兴头上的百姓如何能让!
一身形壮实的婆子两眼一缩,一个箭步上前,拽着她臂腕,朝门外用力一拉!
叶惜闲脚下一个趔趄,上半身探出门廊。
如意仙躲在人群外冷眼旁观许久,眼见她右手臂腕探出悟空落下的圈,三角眼一亮,两三步飞快朝前。
“妖怪!看招!”
却听唰的一声,他手里的拂尘倏而化作三四丈长,仿佛有灵性般缠住了她右手臂腕,往人群中奋力一甩!
“大人!!!”
朝夕的惊喝声响起。叶惜闲只觉脚下一空,臂腕为那拂尘拖拽着飞入空中,下一瞬,街边百姓神情各异的脸倏然放大在眼前。
“妖怪!!”
“快逃啊!!”
四下一哄而散。
“嘭”的一声,叶惜闲被甩落在人群正中,紧皱着眉头,动弹不得。
“大人?!”
朝夕倒抽一口凉气,没等跑向叶惜闲,如意仙三角眼一闪,抬袖一挥,手里的见妖盘突然化作一道无形屏障挡在她面前,任她用尽全力拳打脚踢,却突破不了那仿佛天罗地网似的屏障。
“大人!!”她拍打着屏障声嘶力竭。
众人回过神,转而自廊柱后、柳树边探出头来,面面相觑间,踟蹰着不敢近前。
如意仙倒三角眼滴溜一转,骤然收回缠在叶惜闲臂腕上的拂尘,又转向众人道:“诸位!正午时分阳气最盛,任她有通天的本领,眼下也施展不出,奈何不得你们!”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布惊骇,如意仙皱了皱眉头。
余光瞥见瑟缩在后的董娘子,他两眼一瞪,转向对方道:“娘子莫非忘了幺儿?还有你!你!”
每转向一人,他便两眼一瞪,厉声警醒道:“几日功夫,忘了自家曝尸荒野有家难回的孩儿、乡邻?!大不了一死!今日难得妖怪力弱,你们还要容忍她为非作歹几时?!不想报仇了不成?!再者!”
他骤然朝前,朝几名关外来的百姓道:“有我在此,你们怕什么?!今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保你们无恙!”
“这……”
“仙人说的是!”
有邻人还在犹豫,想起生死未卜的自家女儿,董家娘忍耐不住,左右看了看,抄起根小臂粗壮的树枝,气势凛凛跑向叶惜闲。
“妖怪,还我孩儿命来!!”
有人带头作乱,后来者总是乐见其成。——后世的破窗理论如是说。
当下横倒街边的叶惜闲浑身吃痛,全然顾不得什么理论因果、是非道理,在董娘子棍棒抽下的刹那,浑身一哆嗦,骤然蜷缩成了虾米。
“嘭!”
“歘!”
“砰!!”
棍棒、柳枝,拳打脚踢。
“打死她!”
“妖怪不得好死!!”
“……”
声声咒骂仿如天罗地网将她桎梏其间。后背、腿根、肩头……身上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伤,踢打却如漫天光照般,任她蜷起了身,紧抱着腿,依旧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眼中泛出生理性的泪水,脑中嗡嗡作响,身体已然失去痛觉。
不知过了多久,人脸变相、万物扭曲。在她以为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当终结与此——
“大人!!”
仿如一线天光破开阴云,她于朦胧里听见朝夕声嘶力竭的痛呼。
眉心微微一颤,她挣扎着睁开已然模糊的眼。
漫天秋光刺目,人影模糊仿佛魑魅魍魉横行世间。
“……朝夕?”
她紧护着心口,眨眨眼,妄图看清人群外朝夕的脸。
廊前无形屏障外,朝夕早已伏跪在地,望着她所在,匍匐朝前两步。
不等她作出什么反应,眼神交汇,朝夕蓦然倒抽一口凉气,飞快转过身,朝着长街另一个方向厉声高喝——
“朝落!!”
叶惜闲挣扎着仰头望去,而后才发现朝落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正冷眼旁观。
又或许她早已在旁许久,只她一直没等发现。
“朝……”
不等她发出声音,朝夕膝行出两步,仿佛揣了万般怨怼,紧攥着双拳厉声道:“与妖道为伍,你在做什么?疯了不成?!
“她是仙仙!是仙仙啊!!”
见对方不为所动,她又朝前两步,双拳抵着屏障,目眦欲裂。
“你眼中只有何杨,不记得他人容忍、他人付出!
“你再想想,当日救你的究竟是谁?!
“这些年仙仙待你如何?驿丞大人待你如何?!
“你眼盲心瞎,良心被狗吃了吗?!”
最后半句话已然破了声、变了调。
街边垂柳下的身形倏然一顿。
无人看清她如何挪动身形,在一为激怒冲昏头脑的壮汉高举起手中顽石砸向叶惜闲后脑勺的刹那——
“小心!!”
她双瞳骤缩,不等分辨心中所想,回过神时,人已伏在叶惜闲身上,硬生生替她扛下了致命的一击。
“嘭!!”
“阿落!!!”
晴光刺目,世界只剩一片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阿姊变了调的惊呼声透过嗡鸣落入耳中,朝落不自禁皱了皱眉头,自叶惜闲颈侧抬起头。
入目是对方变了面色、满布惊骇的脸。
不等她挤出些许笑意,叶惜闲眸光一颤,哆嗦着伸出手。
朝落思绪茫然,两眼下意识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向自己额头。
一股温热涌过,殷红滴滴坠落鬓边。朝落眨眨眼,倏然弯了弯眼角。
后脑勺的疼痛姗姗来迟,望着咫尺间叶惜闲的面容,朝落心上倏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欢愉。
她仍记得少时阿娘曾告诉过她,人在濒死时能回望见自己一生,能分明自己此生最难忘、最介怀,最割舍不下。
幼年波折,少时顺遂,她原以为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寥寥无几,不过那几个——阿爹、阿娘、阿姊,何杨。
可……染了血的眼睫微微一颤,朝落不自觉蹙起眉头。
周遭声色远去,她依稀回望见记忆的最初,面目已有些模糊的父亲母亲。
她看见别离故土的阿姊与自己。
秋叶簌簌,黄沙漫天,前路若无尽头。
流浪不知多久,一路受了不知多少欺凌,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她和阿姊来到西梁关外。
那些流氓衣衫褴褛却凶神恶煞,围着她与阿姊,要夺去她们仅剩的半个馒头。
他们的身形那般高大、那般迫人,将漫天的秋光遮了大半。
正如当下。
彼时若非何杨……不对!
或许正因情境相似,又或许为她的生命已至尽时,隔着漫漫时光长廊,她依稀望见那个秋日的午后。
清晰如在昨日。
“仙仙!流民互相闹事而已,何必搭理他们!”
隔着影影绰绰,经年光阴,她看清人群外何杨带着少年气的脸。
满脸厌弃、满心不耐。
“阿杨说的哪里话……”
是仙仙!
是彼时身量还没她与阿姊高的仙仙,不惧流氓猖狂,一把夺过何杨手中的砍柴刀,冲进人群将她两人护在了身后。
“你们给我听着,我娘亲是东关巡检!你们若继续作乱,小心我回去告诉娘亲……”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瑟缩在阿姊背后,没能听清。
再度抬起头时,她只看见拎着砍柴刀的何杨,轻声细语在侧的仙仙……
自此认定明媚秋光下的那个少年是她的救命恩人。
如此经年。
“我自小便想要两个姐妹!你二人随我回馆驿,往日不论我有什么,都少不了你们一份……”
“阿落快我尝尝,这梨子是甜是酸?”
“阿落,夫子的课业太重,你与我一道去可好?”
“阿落,这绯色罗裙与我实在不衬,快拿去……”
漫漫光阴同流水,馆驿中相伴的点滴如泛黄的旧书册飞掠过眼前。
糊涂一时便也罢了,她如何会糊涂了这么些年?
阿姊骂得对,她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看不清何杨的假面,才会信了如意仙的挑拨离间。
如果能重来,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昨日今时缠绕,脑中思绪越发模糊。
朝落用力甩甩头,仰着头,想要看清眼前人的脸。
清澈、明亮、干净。
四目相对,朝落眸光一颤。
还好。
还好没太晚。
还好眼前人的眼皎皎如昨日,一如当初,一如她们相伴的岁岁年年。
唇边飞掠过一丝不甚显眼的弧度,她闭着眼,疲累般抵着对方温暖柔软的掌心,周身沐浴在一如昨日的温暖秋光里,微微转向叶惜闲,耳语呢喃。
“仙,对不……”
话没说完,她手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叶惜闲身上,闭着眼,再没了动静。
“……阿落?”
良久,四下悄然,风也温柔。
叶惜闲抱着没了动静的朝落,任哀意占据心口,久久没有动弹。
“阿落!!”
不知过了多久,有群鸟惊而振翅。
长风簌簌,如秋日午后一曲唱不尽的哀歌。
**
半个时辰前。
悟空自五凤台跃窗而出,追着六耳猕猴一路自西梁、绕东土,环经四大部洲又往天界……
时远时近不知多久,眼见前方云翻雾涌,南天门隐约可见,悟空一声厉喝,终于失了耐性。
“站住!”
他火眼金睛一凛,手中的金箍棒化作一万三千丈,拦住对方去路同时,飞快上前道:“妖怪,还不停下?!”
六耳猕猴却并未如他猜测般冲进南天门。
余光瞥见急追而来的悟空,他顿然召落云头,好整以暇般双手环抱胸静待他到来。
“天上地下、四大部洲绕了个遍,只不去南海!”
悟空两眼一瞪,抓耳挠腮朝他道:“妖怪,你所图为何?!”
“妖怪?”
六耳猕猴眸光一闪,目光在悟空与自己身上打了几个来回,无奈道:“而今你我无论形貌、身法、武器……皆一般无二,天蓬元帅卷帘大将尚且辨不出真假,我若为妖,你为何物?”
“你?!”
悟空面色一凛,不等掣出金箍棒,又见对方抬手一挥,慢条斯理继续道:“大圣性子冲动,可曾好奇,你乃天生灵猴,与你一般无二的我会是什么?
“你自比齐天,天上地下无出其右,我为何会与你如此相像?其中会否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因由?”
“妖言邪语妄图乱我佛心?!”
悟空面不改色,摇身变作八戒模样,转头又成沙僧,抓耳挠腮不多时,很快又恢复原貌,轻嗤一声,冷眼朝对方道:“精通变化而已,有何稀奇?”
不等多说,察觉对方有意无意投向下界的目光,悟空心一沉,下意识顺着对方的目光投去一瞥,又沉声道:“你引我来此,莫非为调虎离山?好让西梁女王趁机惑我师父心神,谋他阳元?”
“西梁女王?”
六耳猕猴眼底飞掠过一丝冷然,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前甩后摆片刻手中金箍棒,不紧不慢道:“我虽蛰居北岱,与女王素无来往。今次答应她计划,也不过是……”
眼底倏而掠过一丝流光,他举目望着悟空,视线游走,若有所思。
“女王无甚稀奇,六合之内,我唯一好奇不过一人。”
“一人?”悟空眉心一跳,手中金箍棒一甩,盯着六耳猕猴,厉声道,“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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