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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
自易云舒施针用药后,乐白腕间紫黑渐褪,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眼见乐白康复在望,杨柯心中卸下不少担子。她从咸毓宫里出来,刚走过御花园,晚秋已到,满园还飘着桂花的甜香,杨柯踩着一地碎黄的花瓣,忽听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妹妹,鎏芳宫要易主了。”
“你是说丽妃娘娘?陛下封她为皇贵妃了?”
“哪里啊,丽妃被贬到杏芳苑去了,以后要叫她丽才人。”
“怎么可能呢?丽妃得宠了十几年,更别提宫家了,你唬我呢?”
“妹妹还不知道吧,昨日吏部田大人带了漕运使来,几句下来,陛下龙颜大怒。原来端王为了还户部的钱,把漕运使卖给了易家的人!”听着的宫女大吃一惊,忍不住“啊”了一声,说话的赶紧捂住她的嘴,“妹妹,可别让旁人听见,不然你我就……”说着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声音又低了几分,“不仅如此,陛下还收到那漕运使给吏部的行贿礼单,据说此人是易大人的侄子!这事儿把陛下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场就给端王削了爵位,光给他留了一套东城的宅子。就连易大人也在勤政殿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跪了三个时辰?”
“是啊,不然易家也要被一锅端了。所幸陛下念在他是两朝老臣,只是免去了他的官职。”
“可是丽妃背后不也有宫家撑腰?”
“到了结党营私这个地步,宫家不被抄家就不错了。也不知道宫家犯了什么邪,昨晚陛下还未降旨处置,宫大人便在家中听闻了女儿外孙的噩耗,心疾突发,当晚气绝身亡。”
听着的宫女啧啧摇头:“真真是树倒猢狲散,宫家也是凄惨呐。”
“哪里凄惨了?前些时日,乐白郡主在塞外落马出事,我听说啊,就是丽妃下的手!”
听者又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御马呀!”
杨柯心里一颤,原来毒害乐白的凶手竟然是丽妃,但想到如今局面,她心里感到莫名复杂,并未如往常一般生起纯粹的恨意。
“丽妃算计了这么多年,不知害了多少人。不过,她对端王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端王小时因为读书挨了丽妃多少打,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衣被丽妃扔在玉镜台上,背不出来先生教的课文就不准下来。”
听者疑惑道:“妹妹进宫得晚,常听说端王打骂先生,按理来讲,丽妃这么严厉,端王也该乖乖读书了?”
说话人笑了笑:“端王也是个犟种,丽妃是打是骂还是软和话,全用尽了,他照旧油盐不进,你猜怎么着,殿下当着陛下的面把书本撕了个悉碎,长大了些就开始打骂先生。”她忽然来了劲,又问道:“诶,你可知道当年端王骑射一事?”
听者摇头道:“不知。”
说者继续道:“端王年岁与羲王、章擎章公子相仿,三个男孩一道玩儿,自然要学骑术。现在大家都以为羲王、章公子骑术一绝,端王没那个天赋,实际上啊,当年端王骑射是最厉害的。”
“那为何殿下后来如此讨厌骑马?”
“有一次,宫里搞了个骑射大会,那天端王拔得所有头筹,连章公子和羲王都拿他没办法。到了晚上,丽妃又带着端王去了猎苑的马场,端王高高兴兴地去了,以为额娘要奖励他,结果,丽妃命人牵来了端王最爱的马,当着他的面,把马头给活活砍了下来!”
杨柯听得一身冷汗渗了出来,听着的宫女又是大惊一声,另一人伸手捂住她的嘴,责备道:“你还想不想听了?”
那宫女惶急地点头,说者叹息道:“端王那会儿才十岁,哪经得起这样的刺激,从此以后,再也没踏入过一次猎苑,更别说骑马了。”
杨柯心下了然,难怪宇文拓的脾性如此古怪暴戾,也难怪乐白骑马出事那天,他眼里会露出那样的厌恶。
“丽妃为何要这么心狠?”
说者啧嘴道:“还不是因为陛下。那年章家在前线连打胜仗,在百姓中威望越来越高,都在传‘无章氏便无西北,无西北便无大夏’,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话不能这么说,陛下听了很难不忌惮。端王骑射天赋过人,在陛下眼里,就是一种威胁。丽妃七窍玲珑,自然察觉到了这一层,立时便掐断了端王未来在兵权上的风险。”
“可如今章家不也好好的?”
“那是因为朝廷缺不了他们,更何况这几年章家连节败退,也没有了当年的威胁。”
虽然宇文拓与她一直水火不容,但杨柯心里不免对他生起了一丝怜悯,原来那个暴戾的皇子背后,是一颗经历了残酷童年后无处安放的心。
二人又开始扯起了别的,杨柯便没有再听了,于是转身走回凌薇苑,刚一进屋,便和青桃应声相撞。
青桃一幅煞有介事的样子:“姑娘,要变天啦!”
杨柯将视线撇开,嘴上调侃道:“又是什么新鲜事儿?莫不是承影湖又上了什么新戏?”
青桃反而更来劲:“现实可比那戏里精彩太多。丽妃娘娘一夜之间降为才人,端王连封号都被削了!如今宫门紧闭,听说连王府都被禁军围了……”
杨柯默不作声,一旁听着的杜衡叹了口气:“这宫里向来母凭子贵。端王一朝失势,丽妃也不能幸免。”
青桃低声补充道:“我听小云子说,昨日大中午的,易大人在勤政殿外跪了好几个时辰,辞去了工部尚书一职。”
杜衡往四周瞅了瞅,低声道:“虽然后宫向来不能乱议朝政,不过听说与国库空虚一事有关。”
青桃惊道:“难道是易大人和端王偷了国库?”
“嘘!隔墙有耳。”杨柯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众人噤声。其余人当即会意,四散而去。方才御花园的所闻又浮上杨柯心头,如今朝堂瞬息万变,这次牵扯上工部贪腐,宫家易家接连倒台,下一个会轮到谁?六部牵一发而动全身,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又怎会安然?念及此,杨柯不禁担心起伯喻来。
“我去一趟翠微殿!”
她一路小跑,绕过重重宫墙,刚穿过一道长廊,前方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便跃入眼帘。
“伯喻!”杨柯疾步上前,气息微喘,“你还好吗?我方才听到些风声,说工部那边……出了事,我担心他们会牵连到你。”
伯喻立在光影里,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形清俊,面色却依旧平静。看着杨柯一脸的急色,不禁笑道:“放心,阿柯。朝中是有些动荡,但此事已大致尘埃落定。我自有分寸,不会受到波及。”
听到他确切的回答,杨柯紧绷的肩背这才稍稍放松下来,轻吁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伯喻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抬手摸她的头:“你啊,总是先想着担心别人,却忘了自己还伤着。才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叮嘱你少走动,怎么又跑出来了?”
杨柯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垂下头小声嘟囔:“我也是担心你呀,你这几日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又不在我身边,我也见不到你。”
伯喻扬起一个温暖的笑:“所以该我来找你。”说着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握。
杨柯又惊又喜:“找我?我们要去哪儿么?”
伯喻望着她眼中亮起的光,笑意更深,轻轻道:“跟我来。”
二人一路行至承影湖边,暗处竟驶出一艘乌篷船!杨柯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眼前所见,这船的样式只会在江南出现,况且平日里承影湖上游弋的也都是雕梁画栋的绮丽舫舟,哪里来的这只小船?
伯喻似乎看懂了她的疑惑,含笑解释道:“阿柯说曾经去过越州,我想你或许会思念在越州的日子,于是命人运了艘乌篷船送来宫里。”
原是在他殿内的一句无心之语,伯喻竟记到了现在!杨柯心头蓦地泛起层层暖意,好像馋了糖果许久的稚子,突然捧得了满怀的甜蜜。
“从越州专程送来的吗?”她眼前的船身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船篷覆盖着青黛色的竹篾,随风轻轻摇曳,船头立着一位船夫,身着粗布衣裳,带着草帽,他双足上的草鞋都与越州河畔的一模一样。
伯喻轻声答道:“正是。”
杨柯探头往船里张望,黑漆漆的湖面与船头轮廓融为一体,一时又是喜又是怕,不敢跨过脚步去。
伯喻见她犹豫,率先登上船头,转身向她伸出手心:“扶着我的手。”
望向他沉静的眸子,杨柯心里的害怕一扫而光。伸出手,搭上他的,一股坚实的力量牵引着她向前,稳着她立于船上。
待她站稳,才惊觉自己已被他揽入怀中。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眸色仿佛泠泠月光,皎洁而温暖。静默之中,一股暧昧的气息伴着他身上的松香缓缓涌入。
杨柯脸颊一热,微微侧过脸去。伯喻唇角轻扬,放在她腰间的手悄然转至身前,虚虚护引着她步入船舱。
视线骤然暗了下去,“我们要去哪儿?”杨柯暗自庆幸眼前漆黑,掩住了她通红的脸。
伯喻牵着她坐下,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杨柯的心尖儿跟着一颤,就连身下的小船也识趣地摇漾不定,晃得她神思虚浮,不知所终。
迷迷糊糊间,船身轻轻一顿,靠上了岸。
杨柯刚要起身,左手便被一只温暖大手完全包裹,牵引着往前。月光落在地上结成糖霜,一脚踩上去,黏一脚甜蜜芬芳。
“阿柯,我们到了。”伯喻的声音将她从梦幻中叫醒,杨柯抬头望去,一座巍峨的五层楼阁拔地而起,层层飞檐如鹏翼舒展,破空而去,阁顶浑天仪静卧中央,神秘壮观。
“这是观星阁?”杨柯眼眸灿亮,“听乐白说过,里头有西洋进贡的大怪物,透过它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星星呢。”
“那大怪物,叫千里镜。”伯喻忍俊一笑,掌心收拢,“我们进去吧。”
踏入观星阁,杨柯叫眼前景象顿住了脚步。她仰头望去,满目银辉如天河决堤,自阁顶穹窿倾泻而下,二十八根螭龙纹立柱拔地而起,稳稳撑起水晶穹顶,穹顶四周的水晶棱镜将月光揉碎成星子,铺了满地,一时间,辨不清是星河坠落人间,还是人已置身浩瀚星海。
杨柯心下大喜,轻跃进入厅堂中央,情不自禁地旋身起舞。裙裾翩跹飞扬,银辉在她身上流转,晕开幽蓝光辉,将她化作了九天谪落的云中仙子。
伯喻含笑立于一旁,目光跟在舞动的杨柯身上,满眼的宠溺和欣赏。
忽然,阁顶金芒大盛,浑天仪急速旋转,十二道金环飞速掠过墙面,在四壁投下变幻的星图。
“小心脚下。”伯喻快步上前,虚扶她手肘,语气中多了一丝温柔,“此刻到了戌时,阁里机关开始运转,地面光影复杂。”
杨柯停下了脚步,笑声来回荡悠在星图之间:“千里镜在哪儿?”
伯喻伸手指向中庭:“那便是千里镜。”
杨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水晶棱镜间游走着细密的铜轨,铜轨上方紧密排列的雕花铜镜缓缓随机关转动,将月光聚成一道银瀑,正落在西侧檀木架上的鎏金筒状物上。
伯喻引她步上楼梯,绕过转角正在滴水的莲花漏,掀开银纱,露出覆满正面墙的木架,就在四层暗格里,静静卧着一束三丈长的黄铜望远镜。
“西洋进贡时,称其能望见双星绕极,”他伸手拾起经筒,语气中带着期许,“但愿今日能有所得。”
杨柯疑惑追问:“双星是哪双星?”
“北极五星中的帝星与太子星,”伯喻饶有深意地看着她,“古有传言,双星环级,夫妇同德。”
杨柯旋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心间怦然甜蜜。
原来星光流转,河汉清浅,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
“喵——”一只黑猫从暗处悠然踱步而出,皮毛油亮似缎,缓缓行至杨柯脚边,尾巴轻摆。杨柯瞧得心软,蹲下身子,伸手摸上去,只觉掌心丝滑,竟比进贡的云锦还要柔软三分。
“你瞧!”她眼眸弯弯,指着黑猫毛茸茸的脑袋,“它在蹭我的裙摆。”那猫儿歪着脑袋,脸颊与头顶交替磨蹭着她的裙裾,蓬松毛发微微翘起,喉咙里呼噜呼噜,甚是满足。
伯喻亦随着她蹲下身,修长手指轻轻拂过猫耳,他目光温柔,与杨柯相视一笑,阁内银辉落在二人身上,将影子叠成温柔的轮廓。
杨柯顺着黑猫的后颈细细抚摸,猫儿顺势眯起眼睛,蜷成毛团卧在她脚边,“看来这猫儿与我们投缘,”她抬头望向伯喻,“刚好今日是十五,不如咱俩相约,每月十五都来观星阁与它作伴,如何?”
“好。”伯喻应声答应,他眼底眸光深沉,似藏着万千星辰,“其实,今日也是个特殊的日子。”
杨柯恍然大悟:“今日是月圆之夜,听钦天监说,今晚会有月蚀之相!”
“对。”伯喻嘴角微扬,“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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