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妖王

　　二人心照不宣地，扭头看向方才来处。

　　“兄台可直接跳上来。”

　　闻言，纤凝露出意外的神色。

　　她意外，司空竟也会诓人。

　　他们是跳上来的不假，但他绝口没提，该先翻进后院，再从后院一处堆得高高的垛上借力，飞身上檐。

　　“这么高，怎么上得去？不若兄弟下来帮我一把？”那人左右思量片刻，挥手恳求。

　　“兄台，实在对不住，家妹身子骨弱，我不放心留她一人在这么高的地方。要不，你多试几次？”他面不改色道。

　　那人在下面嘀咕几句，还是离去。至于嘀咕了什么，他们也没听清，街上声音太嘈杂，那句无关紧要的话，出口便随风散了。

　　纤凝右手撑扶着，歪头巧笑打量司空红尘。

　　“司空大人，原爱独占？”

　　她的声音不深不浅，一下一下扣着他胸腔。偏他面上，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那个少年，你认识？他说你说过的，你说过什么？”他不接她的话，将话题引向别处。

　　听他这么问，纤凝的思绪陡然回到五六日前。

　　那时游方抛下她独自应对怪物。独自逃走，后面却还是葬身蛇口。

　　“他名叫游方，算是，同伴。”她心里不是滋味，有被背叛后的伤情，又有几分伤感。

　　“游，方。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应该，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有很爱他的家人。”司空感慨道。

　　“是吗？难怪他性格那样讨喜。”被人捧在手心的宝贝，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会熠熠发光。

　　她不禁想到，自己算不算讨喜？在那些失去的记忆里，她是不是，也曾当过某个人的宝贝？

　　“被关在那里很难熬。他年纪小，熬不下去，总偷偷躲着抹泪”，她回忆起两人互相支撑度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鼓励他，后来我在他手心写字，告诉他，在这里，没有人会帮你，你只能自己帮自己”。

　　想到这儿，一滴泪不受控制从眼角飞落。她急忙仰向一边，抬手抹掉。

　　那时距他们被困在地下，已有数十日之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连什么时候能再次见到光明，都不知道。

　　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这辈子，没有人会帮你，你只能自己帮自己！

　　这是她对自己说的话。

　　她把自己的支撑分享给少年，却没想到，自己差点因为这句话丧命。万幸的是，活了下来。

　　她活下来了，他却没有。

　　为什么都扔下她了，却没有好好活下来呢？

　　怎么能够？

　　怎么可以！背叛了她，还没有活下来。

　　眼泪越来越多，视线越来越模糊。

　　那些挨过的鞭子，命悬一线的惊恐，后知后觉的委屈，一切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找到宣泄口，汹涌，又井然有序。任它如何决堤，绝不惊扰旁人半分。

　　余光瞥见这一幕，他忙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开。

　　灯笼越飞越高，从地面望去，已然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依稀看到一点光，比星光略黯些。

　　他仰着头，假装凝视星光。她也是！

　　底下游人散去，主人携妻儿归家，不经意从背后瞟见这一幕，兀自感叹：多么美好的一刻！

　　夫妻俩不忍打扰，互相推搡着，轻手轻脚进门去。

　　二人自是不知，自己已成他人心中的鸳鸯爱侣。

　　翌日大早，赵淇贼眉鼠眼地凑到司空跟前，贱兮兮地撞他肩膀。

　　司空端着刚从纤凝房门口拿走的脸盆，猝不及防，溅赵淇一身水。

　　“何事？”他茫然问道。

　　赵淇一脸嫌弃，连退好几步，又不怕事儿地凑上来。

　　“听说，昨晚，有人在人家房顶上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啦！”

　　“花？哪儿有花？”司空边说边往外走。

　　“你就装吧你就！”

　　赵淇指着他背影，不爽地腹诽道：“我就知道，上回见面，连嫁衣都要送人家了，还死不承认。你小子，贼性子，我喜欢！”

　　这方，赵淇美滋滋地走了，转角处，司空红尘面色渐渐凝重。他想：看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再耽搁，还不知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

　　午膳方过，门外响起扣门声。

　　纤凝想，餐盘已然放在门口，敲门作甚？

　　这是她与司空约定好的，他送饭送水，她用过，直接搁门外地上，以免惹人闲话。

　　她走过去，打开门，一方夺眼的宝蓝色衣裙就这么突然出现在眼前。

　　“收拾收拾，换身衣裙，该启程了。”宝蓝色下沉，浮现他温润的脸。

　　“好。好美的颜色！”她懵懵懂懂接过托盘。

　　司空弯腰提起地上食盒，转身离开。

　　宝蓝色？她有些恍惚。

　　记得自己同他说过，宝蓝色很美！

　　折身回屋，反脚勾门阖上。

　　搁下托盘，马不停蹄换上新衣，重新束发，挑起盘中宝蓝色的纱，旋身包裹在头上。

　　她转圈打量许久，爱不释手，高兴得，嘴角就没降下来过。

　　可几圈过后，方才费劲绑好的头发纷纷散落。她倏而泄气。

　　这里没有镜子，她前几日都是对着水盆，信手拿发带一绑，再用二指蘸水，将毛躁的地方压平捋顺。也不在乎美不美，起码得体。

　　纤凝一屁股坐下，望着盘底摆放整齐的宝蓝色头饰发愁。这样美的衣裙，怎好随意相配？

　　故而，司空红尘召集好部下，来唤时，见到的，便是手握发带，愁眉苦脸的她。

　　“怎么？”他踏入房中。

　　“我不会弄头发。”她的语气，无奈中夹杂几分娇嗔。

　　他了然，从她手中抽出发带，顺其自然，十指并用，很快，一条粗粗的麻花辫被他稳稳盘在她脑后。

　　宝蓝色的头纱从他食指下穿过，拇指单压住一侧按在发间某处，另一手腾挪数次，用头巾平整地包裹住辫子里淘气冒尖的碎发尾巴，再打个结，让她们乖乖待在底下。

　　最后，双手捧出发饰，固定好头巾，前前后后，端详拨弄，以确保前端的额心坠在眉心正中。

　　这中间的时间并不长，结束的时候，纤凝轻轻慢慢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如释重负般。

　　“好了吗？”她抚着侧鬓，象征性问了句。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好看吗。没好意思问出口。

　　“好了。”他答。

　　“那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

　　驿站静得出奇，她的心好像那颗额心坠，被拨过来，弄过去，心里疯狂咚个不停。唯恐自己露馅，赶紧往门外去。

　　司空垂头，愣愣瞥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拔腿跟上。

　　赵淇一行人已在驿外等候多时。

　　押送纤凝来的人里，有等不下去的，同旁边的阴阳怪气：“知道的，咱押的是囚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护送公主呢！”

　　同伴轻蔑一笑，附和道：“就是。”

　　见为首的牢头未加管束，赵淇也不惯着他们，呛声道：“怎么，急着去投胎啊？”

　　男子不服气，同伴急急抬手拦下。

　　一黑一蓝，恰在这时出来。

　　赵淇回身牵马，还不忘挑衅方才那人：“哥儿几个，走啦！”

　　纤凝坐上马车，赵淇扭头夸她：“纤凝姑娘穿这身美极了。不得不说，我们头儿挑衣裳的眼光，真是不错。”

　　她尴尬笑道：“是吗。赵大人谬赞了！”

　　眼神划过前方马上的司空红尘时，不由自主停下。

　　回城很赶，一路疾驰。马车颠得厉害，纤凝头痛不已，瘫软一路。

　　他又变回前几日那样少言寡语，不过并不单单对她，对所有人都一样。

　　倒是赵淇，偶尔与她搭话。有时停下歇脚，有时临出发。

　　他趁旁若无人，问她：“纤凝姑娘，你看我们头儿，是不是长得人高马大，英俊潇洒？”

　　闻言，她强忍不适，转过身子，看一眼正给马儿喂草料的司空红尘，点点头：“是。”

　　“纤凝姑娘，你看我们头儿的眼睛，又大又圆，黑亮黑亮的，好看不好看？”

　　“好看！”他的眼睛确实好看。

　　“鼻子也挺拔。有鼻子有眼的！”

　　“是。”她赞同道。的确如此。

　　“脸也生得好。小白脸儿似的！”

　　“对。”

　　“啊？”

　　到这里，纤凝隐隐觉得这话题有些不对劲。

　　“你说，怎么没轮到我生那样的脸？”赵淇摩挲着自己的脸，继续感慨道。

　　纤凝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干脆缄口。

　　她原先只以为，女子爱美，没想到男子比较起来也不遑多让。

　　盯着司空红尘欣赏了好半晌，赵淇脑中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跑偏了。

　　跟着补救道：“虽然长得像小白脸，但我们头儿，可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

　　中看不中用？

　　纤凝眼神清澈，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茫然。赵淇到底想说什么？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

　　纵然她知道司空红尘相貌出众、武力极高，可这话，从赵淇一个男子口中听到，怎么就，这么别扭？

　　司空红尘心里挂着纤凝的事儿，自然无暇顾及二人。他想着，怎么才能让纤凝光明正大地留在长安。

　　最好，还要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然，总觉得心里不安。

　　眼看纤凝的表情逐渐失控，赵淇有种被蛋黄整颗哽住喉咙的无力感。事情似乎在脱离自己的预想。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在荒漠被风沙一道卷走了。

　　“唉！”叹息一声，他决心，不迂回，不搞那些弯弯绕绕了，直接一点儿。

　　“纤凝，你喜欢我们头儿吗？”

　　“啊？”纤凝有一瞬间惊慌。

　　但想起赵淇方才的言论，又立刻冷静下来。她心里有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若是她点头，赵淇马上会顺着她的话接一句，‘我也喜欢’。

　　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纤凝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直觉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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