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卿卿

　　“此人，此人疯言疯语！”朝臣窃窃私语。

　　“可笑至极，军饷之事怎会不经数道关口查验？”有人愤愤然，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嫦熹。

　　“边城官吏接收时的画押还在，怎能抵赖？”有人笑着摇头，好似听到天方夜谭。

　　小吏瑟缩，被诸公之言吓得讷讷。

　　陛下一锤定音，“继续说。”

　　“小人兄弟说，那押车车辙虽重，里面有东西，但断然不是粮食，他耳力好，听见袋子里有石头碰撞声，里面的粮食，分明装的是石头。”他说的磕磕绊绊，明显在极力回想往事。

　　“再说，朝廷规定将作监相同刀剑的重量不过两斤之差，而那些箱子时轻时重，绝对非同寻常，他察觉不对，私底下偷偷与我说，想叫我照顾他妻儿。”

　　“果真不出三日，连城有匪徒作乱，县官抽了他们前去剿匪，结果全都死在山里。我吓得从此以后，连酒都不敢喝，生怕说出什么没了小命。”

　　堂上一时静默。

　　御史大夫道，“除了这些，你可有物证？”

　　“正是，这小吏虽然说的有理有据，但如果没有实证，那也是白费。”度支尚书掩袖道。

　　“证言可以编纂，这小吏兄弟已然身亡，他自是说什么都可以。”左民尚书应和。

　　“若要证实靖安侯是为人所害，仅仅这些证据可不够。”五兵尚书意有所指。

　　那小吏摇头，“我兄弟只说了这些就没了命，惨死在山里连家人都没见过。”

　　太尉冷笑一声，躬身行礼，“陛下，顾家父子骁勇善战，保我大昭近二十年安稳，老夫也实在痛惜他们英年早逝。翁主思念父兄可以理解，但怀疑其为人所害，实在是不可理喻。”

　　花大人跪在地上，也慷慨陈词，“臣和顾兄相识微末，结为兄弟，没想到世侄女竟然这般想我。”

　　“翁主痴傻多年，虽然说是病醒，但依臣看，实在不能轻信。”大尚书摇头道。

　　周见深凛然转身，将那名出声的小官吓得低头，“父皇，此事疑点颇多，儿臣请严查。”

　　“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什么严查的必要？”太尉不屑的说，“如果殿下因为私情徇私，那老夫也无话可说。”

　　“好新鲜的事，一个小吏言之凿凿控告朝中重臣，却没有一点证据，满朝文武还要听他大放厥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屯田都尉讽刺道。

　　“放肆…”皇帝终于忍不住了，说罢淡淡看了阿嫦一眼，也叫阿嫦知道，今天要是拿不出证据，八年努力功败垂成。

　　嫦熹端正的跪着，“臣女有物证！”

　　皇帝立即道，“快快呈上。”

　　众人一惊，都纷纷死盯着她。

　　“臣女，”她顿了下，“臣女父兄曾经留下血书，托贴身护卫千里迢迢送回，有大军虎符为证。”

　　她从怀里小心取出，恭敬的奉上。

　　花大人原本还发红的脸一霎那变白，只是还在勉强支撑。

　　太尉脸色发青，他已经很老迈了，颤巍巍的身躯遮不住眼里的狠辣。

　　皇帝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上面沾满了血渍，他长叹一口气。

　　又阴冷的盯着花仲由，“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臣…”他嘴唇颤抖，知道大势已去，瘫在地上不言语。

　　嫦熹道，“除了花大人，时任御史的两个华大人也脱不了干系！还有青州的世家，那些粮草武器到底去往何处，如何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帝睁开闭上的眼睛，猛地一拍桌子，“查，给朕仔细的查。诸公…”

　　大臣们急忙躬身。

　　“是朕太过信任尔等，竟致使我大昭儿郎死的这般冤枉——朕的刀还未卷，还砍得动人！”

　　“臣惶恐…”

　　“既然惶恐，那就收起心思，大昭不缺世家，更不缺臣子！”

　　嫦熹敛目：陛下既然这般强硬，看来这些年皇家与世家攻守之势异也？

　　如此也好，那些世家官员终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转而盯着旁边的花大人，就算旁边有大臣盯着，但她实在不吐不快：“花大人，您幼时那般宠爱花颜，她整日嘴上挂的都是阿父，为何，你要如此狠心，把她绑上花轿，逼她去死？”

　　花仲由怔怔看向她，“我知道，那封密信是她拿走的，原本他们要杀了颜儿，可我实在不忍，她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我只能让她远远的，远远的离开。只是错看了中山狼，他们也不愿意放过她，哪怕你已经痴傻。”

　　“是啊，”嫦熹笑的惨淡，“我家破人亡，好友惨死，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因为你们太怕了，我父兄是好男儿，我母亲是巾帼，而我，不改先辈傲骨，宁折不弯。”

　　花大人怨毒的看着她，“你于学宫宣称百姓无辜，勾的众世家子心驰神往，成日为佃农商贾求情，说是盘剥太狠，可这些，是我世家赖以为基的祖业。”

　　“你太张扬太聪明太骄傲了，又是皇帝亲选的太子妃，太子，一门心思只与你一处，他日你正位东宫太子妃，乃至皇后，你二人携手，我世家岂不是不攻自破？”

　　“要怪就怪你太得人心，却偏偏不是我世家子，那么，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他怜悯的看着阿嫦，有种高高在上旁观的飘飘然。

　　然嫦熹道却更怜悯的看着他，“世家？花大人竟以为自己是世家吗？昔日我祖父与尔父同时依靠战功跻身官场，俱是寒门罢了。”

　　“你出身寒门，却对昔日乡亲无一丝怜悯之心，只恨盘剥的不够多不够狠，纵容门人儿郎肆意杀伤百姓，更有甚者以于街上杀人取乐——”

　　“如此豺狼之心，尔父于九泉下怒目，我父更齿与你为伍！”

　　“你…你…”花大人面皮抽搐，一朝被撕掉精心描绘的面皮，神情更是可怖。

　　“身为寒门官员，身为朝廷高官，尔等坐卧高堂，拿着朝廷的饷银，本该爱民如子，忠君爱国，你们却蝇营狗苟蛇鼠一窝，做下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为了所谓的党争，坑害我朝将士，你们可有一点羞耻之心？”

　　“简直禽兽不如，无耻恶贼，九族随你等钉在耻辱柱，他朝青史，尔必定留名，遗臭万年，寸功未进，全是罪过，他日，于刑场上得千万人唾骂，烂泥敷面。”

　　“做尽恶事的狗贼，我父兄和将士们在黄泉等着你等，必要撕的你们魂飞魄散！”

　　嫦熹这掷地有声的话一出，令堂上人哑口无言，花大人被喝的手脚颤抖，其余官员也是闭嘴不言。

　　“花颜是个好女郎，是我害了她。”她淡淡道，“等你去后，我要亲至梧城取回她的尸骨，寻山清水秀之地葬了，令她不受你的罪孽带累。”

　　“你…”花大人怒目，忽而道，“也好…”竟低低笑起来，“也好…我汲汲于营半生，终究也家破人亡了。”侍卫们强硬的拖他出去。

　　皇帝看着场下众人，他倦怠道，“其余，咳咳，都交于太子罢。”

　　“臣等告退。”今日之事猝不及防，他们要好好想想解决之法。

　　“父皇？”

　　“朕累了，阿深要担起责任啊。”他走下去拉着太子的手，“这如画江山，看着瑰丽无比，可底下的暗流时时涌动，作为皇帝，我们不可避免的会被裹挟，也会被蒙蔽。”

　　“能时时圣明独照的，那是神仙，我们都只是凡夫俗子，所以只要尽心尽力，问心无愧就好。”

　　说罢，他扶着太监的手慢慢离去。

　　“阿嫦，”周见深立到她面前道，“你可还好？”

　　嫦熹的手仍然在颤抖，“很好，我很好。”她低声说，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担忧的神色，“你知道么，那个血书是我伪造的。”

　　“你…”周见深一惊。

　　“是不是觉得，这一招不够光明磊落？”

　　“不，”他摇头，“我从来不这么觉得。”

　　嫦熹一笑，忽然将头埋在他怀里，“我知道，所有的证据太过单薄，可是时隔多年，难以找到足够证物不说，我必不能看着他们逃脱罪责，再施展手段置我于死地。”

　　“至于那个虎符，是建安十二年，在华府偷的，犹记当时，还连累华庭为我遮掩，受了一顿打。”

　　“原来，你是为此…”周见深哑着嗓子。

　　“你不知道，我今天是多么快活。八年，我等了整整八年。”嫦熹低低笑起来，“我爱之人，我恨之人，今日终究得了圆满。”她呓语着，渐不可闻。

　　周见深默然，良久才道，“那我呢？可得圆满吗？”

　　却察觉到身边人身子一滑，他急忙将人抱起，看了看她的神色，大惊，“传太医，快传太医！”

　　建安二十七年秋，圣上为十八年前旧事平冤，花家，华家，青州一众世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煊煊赫赫的家族一朝云烟散，留下未受牵连的做了寻常百姓家。

　　而朝堂上王谢等世家被罢官者众，寒门，名流，终于等到一展宏图的机会。

　　靖安侯府，顾嫦熹病的昏沉，一朝如愿以偿，病魔来势汹汹，叫她不得清醒。浑浑噩噩间，她好似又回到过去，那个欢乐的，有阿娘的，还有阿颜的旧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