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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贞观八年深冬,皇后病体渐愈,但不久又病势缠绵,总有反复。
李世民念及嫡次子已经纳妃,而嫡长子身为储君,前番因病或种种事由拖延,至今还未曾娶亲,便决定尽快定下太子妃,择吉日成婚,也好为皇后冲喜。
一日黄昏,立政殿的宫女们例行查看着风向挪动屏风,为皇后更换了暖炉中的炭,忽听宫人通报,外间脚步声响动,急忙把灯又添了两盏。
李世民快步行近,伸起手让候在殿门口的宫女解下外氅,一面俯身入殿,一面笑道:“听说你今日更精神了些?”
皇后身旁始终服侍着的一名顾盼精明的俏丽宫女轻轻扶起皇后,皇后倚靠着软垫,身前搭了一件外袍,伸出手牵住丈夫:“承乾才来侍疾,刚刚走了,可惜没有碰见。”
李世民凑到妻子跟前坐下来:“你若是想要咱们三人在一起说说话,我叫他回来就是了。”
皇后摇摇头,垂睫道:“秘书丞苏亶之女,素来聪慧稳重、能识大体。昔日春宴,妾曾让她试为议辩,见她见识深远、条理清晰,而不炫耀辩才,是个合适辅佐执掌的孩子。”
皇帝闻言点点头:“昨日去太上皇处问安,太上皇也很是看中这孩子。”
伸手为妻子拢了头发,他懒洋洋地倚躺下来:“承乾都要册太子妃了,你可要赶快好起来。”
“好。”
贞观九年元月,皇太子承乾纳妃苏氏,天子喜设佳宴,群臣恭贺,皇后的病势似乎也因之有了几分起色。
然而皇后将才好了些,上了年纪的太上皇却是宴乐之后不知何处不受用或是惹了病根,竟然一病不起。
皇帝为此哀惧,不思饮食,眼见一日日瘦了下去。
新婚的太子见此情状,便常携太子妃往大安宫探视,又常常在御前安慰苦劝,好歹劝得陛下善加珍重,不要这时候损坏了圣体。
皇帝本人很是能听进太子的劝谏——且不论此前那数年亲身教导储君、父子几乎形影不离的亲密默契,单论太子如今协理要务时飞速的长进就足以慰藉圣心,使太子很是为自身的话语挣得了几分份量。
“承乾聪慧非常。”——长孙国舅在御前伴驾时如此奏告。
自从他‘出山’辅佐太子以来,明显地察觉了太子的变化——不再因和人劝谏而被动改变,而是主动地不畏阻遏,不辞辛劳。有此决心,加之天赋异禀,每每在关窍上经他略一点拨便触类旁通,进益飞速……只是很多时候未免还是心浮气躁、急于求成。
听完这番禀告,皇帝点点头:“不急,来日总要将他身上的毛病一一磨去的。”说着笑道:“有你在他身边,我磋磨他时也放心些。”
一转眼又是数月,冰消雪融,万物复苏,北风的肃杀之意早已在莺啼细雨间被人遗忘。
然而就在这春意盎然的时节,神识不清煎熬反复的太上皇病逝于大安宫。
皇帝粗麻丧衣,几日之间哀痛劳累不堪,饮食亦是无常。
太子领衔诸皇子公主日日去陪侍陛下举哀服丧,虽然太子的丧仪比之陛下减轻一等,但也显出了憔悴模样,唯一比陛下更强些的是他疲惫饥饿了好歹能多用些清淡饮食。
一身粗白齐衰的长孙无忌瞧着李承乾气冲冲撕肉饼的模样,心下好笑,只是不表露,悠闲地咀嚼着,等太子忍不住开口。
李承乾吃了两口,果然忍不住道:“上皇遗诏要陛下效仿汉文,可是陛下却…说是想要守孝,无奈放不下朝政。既然这么为难,为何不肯还权于我这储君,让我分忧?难道这半年多来我诚心奋力,到头来他还是不肯信任……”
“殿下切莫焦躁。”
宫婢端上果酪,李承乾抬手示意将他这份也奉给国舅享用。长孙无忌确实喜食这类酸甜点心,接过来调了半匙蜜,边吃边听太子叹道——
“眼下阿耶如此为难,仍然不还权于我,我如何自处?朝野会怎么议论呢?听闻青雀在弘文馆参与研修经史,主持许多,阿耶屡屡亲自教以行事,几日前有些朝臣见了他已经比见了我更加尊重了。”
长孙无忌搁下碗,笑道:“殿下的不平,臣能理解。陛下让殿下处居幕后去管六部九寺里那些焦头烂额的琐事,吃力不讨好还要受到苛责,个中辛酸无几人可看见,转头却把好显露声望的美差交给青雀来做,还亲自教导。殿下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可是殿下想想,昔日陛下雷霆之威,多少才俊受到打击?多少要员为此心惊?青雀潜心于书稿是有避嫌之意。你是储君,他是亲王,怎可相提并论?朝野如今有谁敢在这类事上有议论?至于尊重嘛,殿下心知,只是御前之人察言观色而已。”
李承乾听着听着,收敛了神色,正坐起来。
“殿下切忌心中操切,以免见事浅短。”长孙无忌掂量着分寸,决定直截剖露正题:“殿下细想,陛下为何要将殿下放在三省之中挂衔办事?”
李承乾不假思索:“为教我察知政道。”
“察知政道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太子想脱口而出的是早已徘徊在心底的答案——为了使太子真的彻底改变——毕竟他的揣度君心、巧辩矫饰已经在陛下心里留下了难以修复的信任沟壑。但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殿下没有信心说出来?”长孙无忌挑眉道,“陛下如此做,并非只为教训储君改过,而是大有深意。”
“还有什么深意?”
长孙无忌起身踱至太子身边,俯身缓语:“陛下任人谋事都是为朝廷长远所计,这一次是为了君臣道合。这个君既是陛下,也是殿下你。”
李承乾霍然起身。
“殿下想想,朝廷是什么?朝廷是一个可以运转治理天下的公器。朝廷的运转是由人来完成的,而人,绝无法避免朝廷运转造成的裹挟和趋附。陛下要殿下去做的又是什么事呢?是国事。国事是什么?国事是朝廷运转的环节,也是人在做事。殿下一日在朝廷中实干国事,贤臣良将就一日能因公奉事地趋附于殿下身边效力,朝廷的事办成了,殿下的前途也将昭然可见!”
李承乾听着,又慢慢坐下。
长孙无忌踱开了去,不去看太子一阵阵变幻急速的面色,抚须笑道:“如果陛下现在还权于你,你虽然重新得以监国,可是储君不得僭权,你受储宫之限,脱离细务高坐明堂,仍旧照章监国,那这个局岂不是就布不下去了?陛下的苦心殿下明白吗?”
长孙无忌的语声顿挫而缓慢,听得李承乾一颗心如同飞荡的秋千,眼前闪过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三年前九成宫的那一夜,阿耶闪耀着无限寄望的目光——
“你当得起。”
沉顿片刻,李承乾颔首轻笑道:“看来,是我心浮气躁了。阿耶要我用心理事并非目的,而是为了要我因之明事。”
长孙无忌回身拊掌道:“殿下说对了。陛下的圣明也是昔日弓马上、政务中历练出来的,他明白山川土地如何经营、明白民治所需、明白何人当用何事当为,明白天下势力如何应对……这些是治理国家的要害。大事的取舍是由数不清的小事堆积出来的,殿下现在只是循规蹈矩做好了小事,往后会慢慢明白大事的权衡决断,所谓察知政道,就在于此。”说着,走到太子面前,蹲下身来,亲手将李承乾那身素白的麻袍整理庄正:“所以,殿下应当安心奉旨。”
李承乾受到几分感染,轻叹道:“可眼下我也实在想为陛下分忧。”
长孙无忌轻笑一声,圆脸上浓眉舒展:“那有什么为难?殿下可自请从旁协助,以节君劳。”
从旁协助,以节君劳……
李世民听罢太子的奏请,拄着竹杖要起身,似乎腿已酸麻,近在咫尺的李承乾赶忙搀扶着,轻声劝谏着保重圣体一类的话。
太子的面颊上蓦地多了一阵温暖触感,是皇帝的手,轻抚了抚——“你既有此心,自然最好。”
眼看着陛下又返庐室追哀,李承乾怔怔地跟上去,手背还恋恋不舍地贴在面颊上,回味着那份还未散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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