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建兴十一年冬，一个薄雪轻扬的早晨，丞相府前停满了马车。丞相即将赶赴汉中，今天特意将府中大小官员请来一聚，以致道别之意。

　　开席之后，丞相率先举起酒杯，朗声说：“各位，自从我蒙先帝临终之前的嘱托，矢志北定中原，光复汉室，如今已经十二年了。这些年，承蒙诸位一直勤勤恳恳，与我一起共攘国事，我孔明不胜感激之至。我即将赶往汉中准备北伐事宜，今日特请大家前来共饮一杯，以表谢意。”说完，举起酒杯，对众人说：“诸位，请。”众人也举起酒杯，纷纷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东曹掾杨戏开口说：“丞相，下官一事不明，想请教丞相。前数次大军鏖兵祁山，虽然大破敌军，可依然未能冲出祁山，更未曾伤及曹魏根基。曹魏兵多将广，粮草充足，而我蜀汉国力弱小，若要攻克强魏，岂不是胜算无多？”

　　丞相说：“想当年，先帝在当阳军败，退至夏口时只有三万士兵，紧急之际，我奉先帝之命，只身到江东去说服孙权，联吴抗曹。面对八十万曹军陈兵江北，江东朝野震动，人心惶惶，当时，有人问，说服江东的胜算有多少？孙刘联合，不过十万军队，能击败曹操的胜算又有多少？”

　　“十二年前，先帝驾崩于白帝城，我蜀汉精锐之师损失殆尽，北魏东吴互为犄角，虎视眈眈，南土叛乱，战火肆虐，那时候，也有人问，我蜀汉生存下去的胜算又有多少？”

　　“昔日乐毅以弱燕之众，领五国兵马，长驱直入，攻下强齐七十余座城池。如今我三军之兵力，不少于燕军，与吴国结盟使得东西相应，首尾如蛇，北魏不敢小觑。更可况如今国富民强，兵精粮足，君臣顺睦，政通人和，大军虽未出发，却已胜券在握。为何我们反倒自相菲薄，畏惧不前？”

　　“我军连年征战，虽然尚未冲出祁山，但也陆续收复阴平、武都，修筑汉城、乐城，破敌于阳溪、祁山，斩将于陈仓、青封。目前虽还不至于动摇曹魏的根基，但也足以让凉州、雍州一带兵不卸甲，马不释鞍，年年备战，疲于应付。我军此次出兵，就是欲借往次北伐之根基，长驱祁山，以作大图。”

　　说完，丞相又举起酒杯，对众人说：“我已多时未曾饮酒，今日与诸君临别在即，我愿与各位再饮一杯。”

　　蒋琬说：“丞相不喝酒也罢。太医早已叮嘱丞相少饮酒，还让丞相不可过于操劳。若是率领大军在外，餐风露宿，又兼军旅之中，事务繁重，还请丞相多多保重。”

　　丞相说：“先帝戎马一生，年逾六十依然驰骋疆场。我虽不敢与先帝相比，可北伐大事未定，我又怎敢闲里安生？若不趁有生之年，致力于大汉兴复之功，等到岁月流失，意志消沉，到时候再想进取，只怕有心无力，悔之晚矣。公琰，今日席间，你可代我招待众人，劝大家多饮几杯。”

　　蒋琬举起大杯，说：“那这杯酒，就当我与众人敬与丞相，祝此次祁山之行，早日执鞭东进，饮水河、洛！”

　　丞相朗声大笑，说：“好一个‘饮水河、洛’！我走之后，成都这里，还得请公琰费心维持。”饮毕，丞相放下酒杯，接着说：“我蜀汉之地，连山峻岭，沃土富饶，若是闭关守隘，也能够君臣自保，苟且相安。然而普天之下，莫非汉民。我们怎能偏安一隅，独自享受舒适繁华，而无视他们的死活？”

　　“曹魏强篡帝位、残暴专横，更有一帮士族勇夫跟随其左右。若奸逆不除，非但中原人惨遭荼毒，世道人心也难免偏移。所以武王举兵讨伐殷商，结束暴政，世代称颂其‘见义而为’；高祖出兵于秦关，平复项羽，开创大汉光辉勇武四百年。想我中华文明，一脉相承三千年，前有周文、武王，周公等圣王，后有孔子、老子之圣贤；既有先秦时期的雄才倬倬，也有大汉开疆拓土的英姿飒飒。这一切都源自上天的赐予。如今乱世暴政之中，奸逆横行，我孔明愿以一己微薄之力力，坚守正道，只愿上天再次垂怜我中华大地！”

　　说罢，丞相举起第三杯酒，对众人说：“今日饮罢此杯，我将从此滴酒不沾，直到下次相聚于长安之时，再与诸君痛饮。”

　　第二天丞相天不亮就起来了。昨晚酒宴后，丞相又在府中耽搁了一阵，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妻儿都已经睡下。头晚喝的酒不多，可胃里依然难受起来。丞相惦记着有几件事情得尽早安排一下，还是早早地起了床，草草梳洗完毕，就准备到府中去。

　　家里人都还在熟睡，丞相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另一只手正准备拉开大厅的门出去，这时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用灯火一照，却看见瞻儿出现在大厅的侧门，刚从床上爬起来，刚睁开的小眼睛受不了明亮的灯光中，不停地用手揉着。

　　丞相怜惜地说：“瞻儿，怎么起来了？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儿子还没有完全从睡意中醒过来，他看着父亲，问他：“你今天又要回来很晚吗？”丞相一愣，随即说：“不会，今天我会早点回来，你快回去接着睡，啊？”瞻儿转身回去了。丞相走出大厅，回想着瞻儿问自己的问题，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出晚归，少有休息在家的时候，把这孩子给忽视了。那稚嫩清脆的童音，让丞相不禁自责，孩子心里是想要父亲有时间也陪陪他啊。

　　晌午时丞相就回到了家中，几个男孩子正在院里大声喊叫着，前后追逐。儿子一看到他，飞快地跑过来：“父亲，父亲，诸葛攀刚才动手打我。” 说着，两只小手抓住丞相的右手，小脚一用力就跳到他的身上。诸葛攀在一旁大声说：“是你先动手的！”诸葛瞻反驳道：“那你为啥抢我的糖人？”诸葛攀说：“那是因为你把我的先拿去吃掉了。”诸葛瞻一口否认：“那是你同意的。”诸葛攀说：“我没同意。”两个小孩就大声争论起来。

　　儿媳妇忙从屋内赶出来，把攀儿带到一边，两人的争吵才算平息下来。

　　丞相抱着儿子，心情很是明朗：“瞻儿，今天在家里，玩些什么呢？”瞻儿说：“叔父带我们到集市去了，给我们买了吹糖人。”丞相笑呵呵地说：“是吗，还做了些什么呢？”“母亲也教我们《诫外甥书》”“哦？那是我以前写过你堂兄的。你读给我听听，可好？”瞻儿就噔噔噔地跑进屋，拿了一页纸出来，一字一顿地读开了。丞相夸他：“瞻儿读得真好。我问问你，其中这句话：‘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瞻儿说：“我知道，就是庸庸碌碌的意思。”丞相说：“生活中会遇到一些平俗的言行，或遭遇一些情绪化的冲动。要尽量避免沉迷其中，而是要追求更高远的志向，更深厚的境界。”

　　瞻儿没有回答。丞相想起昨日在相府中众人的疑问。他希望，当这一切尘埃落定，变成历史后，未来会有人理会他的远见和选择。

　　丞相对孩子说：“孩子，你的名叫“瞻”，字叫“思远”，知道吗，考虑事情时不要注重眼前的利益和形势，而是要想得远一点。”他还想再说什么，那孩子已经答应一声，挣脱下来，一溜烟地跑出去，找他的小伙伴们去了。

　　孩子才八岁，他能明白这些含意吗？可惜，自己即将离开，几年内怕是无暇教他这些人生的道理，只能靠妻子来教导他了。

　　晚上，丞相写了一封给儿子的信《诫子书》，嘱托妻子有时间教会瞻儿：“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不能励精，险燥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丞相到达汉中的第二天，就带着众文武巡查军营。丞相离开汉中这两年多，汉中军营一直由魏延统领。丞相见营中所到之处，粮食物资准备充足，帐篷营地干净整齐，士兵们积极操练，整个军营生气勃勃。丞相看了非常满意，一路兴致勃勃，直走到城西端的武器库方才转回。魏延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回程之中，和刘琰、费祎等人边走边谈，笑声不断。

　　谈着谈着，话题渐渐地转到攻取长安之后，丞相之下谁的功劳最大。魏延自负地说：“北伐敌魏，武将出力最多。而武将之中，自然以我魏延为首。”刘琰撇撇嘴，不屑地说：“武将作战，不过凭一身蛮力，若不是靠丞相预先筹划得当，也难建功勋。”魏延提高了嗓门：“武将之中，也有善于谋略之人。当初韩信与汉高祖分兵入潼关，垓下一战，大败项羽，实为有勇有谋。文官不过动动纸笔文书，空谈时弊，有何用处？”

　　两人逐渐争论起来，嗓门越来越大，旁边的其他几位文官武将，杨仪、费祎、吴懿、王平等人也纷纷加入，你一言我一语，一直吵到中军大帐前。丞相下了马车，回头问他们：“你们一路争论，是为何事？”众人不敢回答，各自沉默不言。

　　丞相下令：“升帐！”他转身走进大帐，文官武将跟着他身后鱼贯而入，两旁侍立。丞相在正中坐下，正色道：“文官武将，只要有功于国家，定会依功论赏，好比韩信、张良，位列封侯。军中人等，本就各有所长，各施其职，齐心协力，才能共克强敌。若是各怀不平之心，相互诋毁，那不战而败局已定。各位以后不可再有此乱军之言。”

　　然而，第二天丞相离开汉中前往栈道察看，他走之后，刘琰与魏延两人又争论开来。末了，刘琰冷笑着说：“文长素以韩信自比，屡屡想效仿他分兵入潼关的故事。可别忘了，狡兔死，走狗烹，韩信功高震主，最终惨遭暗害。我劝文长且莫效仿于他。”一句话就像一盆冰水泼来，将魏延里外凉透，气愤愤却说不出一句话。

　　刘琰心中这才爽快，回到府中，晚间又约着杨仪一起，谈起魏延的种种不是，两人边喝边聊，一醉方休。

　　刘琰酒后酣睡，直到第二天午时才醒来。士兵送上一封丞相的信，说：“昨日孤传令不可再有乱军之语，何以又有韩信功高被害之言？昔日李严托孤之臣，因行为颠倒乃致获罪外放。前车之鉴，君岂可不查？”刘琰拿着信纸，只觉全身虚弱无力，丞相的怒气如火焰环绕。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席话被人传到丞相那里。触怒丞相，自己怎担当得起？怪只怪自己一时口无遮拦，闯下大祸！

　　刘琰早年在山东时就跟随先帝，因为同姓刘，且善于言谈，风度翩翩，颇受先帝厚待。先帝逝后，丞相对他同样关照，在军中排位仅次于丞相，虽然不能阵前与敌人拼杀，军营之中也没有具体操心的事务，然而，军营中上上下下，都对刘琰非常尊敬，就连一向孤傲的魏延将军，纵受了气也只能独自愤恨罢了。

　　如今丞相怪罪下来，刘琰吓得赶忙给丞相写了一封信，承认自己昨日行事荒唐，犯错失言，并对天发誓从此改过，绝不敢再犯。他苦苦央求丞相宽容大量，让自己得以继续留用军中。

　　第二日，刘琰正在坐立不安之时，丞相随身侍从来到，称：“丞相口谕，刘琰将军官职禄位保留，明日一早转回成都。”

　　刘琰一听，如闻晴天霹雳，呆立半响，竟身体一软，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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