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战事起后不久，周政齐也紧随着倒了霉——和贾擅仁与胡广明向他保证的不一样，烟叶没有受到任何保护，几乎是战火方起便立即断供，没漏出一点来沿河北上。
　　下面既在催促要货，上面又在催促要债，风光一时遍换了危局。开始还是借，不过半个月，宅子里的古董和好家具都快押空了，倾坍得极快。
　　周政齐向贾擅仁讨说法，后者却道自己已将烟叶事务全部移交于他，风险只他一人在里面承担。更何况，当初他要集小股东的股还借了自己的钱没有还，不催债是好的了，竟还反过来讨，不成个道理。
　　“当时借我的钱，你说是算作烟叶生意的股的！”周政齐险将牙齿咬碎。
　　“当初或许有一半句这样的话罢，可是没有合同说是股呵。倘赚了钱了，少爷你愿意拿出收益来向我分成，那是您大大的仗义，”贾擅仁脸上全是戏谑，“现在折了本，我却并没有和您一起倒霉的责任啊。”
　　两江上的官员的确是给贾擅仁开过保，不过是说时局不稳固，若不开战，是保得住；一旦交火，就顾不上了。他思虑早晚必战，就想要尽快脱身，开始是做中间人，以把自己手上的东西出尽，遇上一个周政齐，立时咬钩，且下口极深，恰合其意，就将已经运到临城和还在南方的库存借机全部甩脱。
　　借钱给周政齐集股，是看上了全信公司。
　　这种谋算，周政齐方才看清，为时已晚。
　　从贾擅仁处出来，忙又向他三叔府里去。
　　只有这一家，是受先父恩惠最多的。从前老爷还活着的时候，亲戚们都恨他将家业把得太紧，不肯与亲兄弟分干，他死后，又不得不为了钱抬一抬他儿子在族中的地位。此时见这一房的钱款只是往里折，羡慕自然是已经免了，且避之不及起来。
　　三老爷三太太是与二房“素来亲厚”的，不能不请周政齐进来，但也做不出欢迎的笑脸来。
　　“三叔当初说有二十万块钱要放到烟叶生意里面，现在正是拿出来的时候。稳住这里局面，来日就开始赚钱了。”
　　纵在外为钱已跑了一段时间，周政齐仿佛还有些不惯于求人，向三老爷开口，脖子也是僵的，尚且不能弯一弯。向来被人捧着惯了的，无怪乎此。
　　“我们么，刚不久在郊里买了地，又弄房子；你三婶家的洪儿在乡下娶亲，又借了钱去，还不只是弄房子呢。这一下里没有钱了。”三老爷话说得很顺。他早和三太太排演过。
　　“没有二十万，十万总是有的。再买地，花不了那样多的钱。”周政齐坚持。
　　“哎哟，当初你三叔是吹了牛了！把家里的、一时借的都算在里面的，其实哪里有那样多？”三太太站出来打岔，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怜笑着向周政齐递。
　　“这里有五百，且回去让少奶奶花使。不必说是借了给你们的，一家人，手虽伸不远，总也有几个。不过，除开这些也再没有了，东哥惠姐都读书，铭儿又正是吃得多的时候，我们人口大嗨！呃，你们二人都年轻，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
　　周政齐将那手绢包捏紧了，欲向地上掷，可手指不能动。
　　“莫嫌三婶多事，”三太太仍是说，“怎么不向袁家去借一点？少奶奶太不懂事一些，这种时候也不懂得主动向家里张一张口……袁家也怪呢……”
　　三老爷咳一声：“正是你最多事！不要再说了，他忙，让他去罢！”
　　三太太竖起眉毛：“啊啊，这话是要说的。我看，便是新少奶奶带着克，她进了我们周家不到一年光景，却把二哥们弄得这样了。还不是带着克么？要说自由恋爱不好，有一样就是没有细合八字！不然也不——”
　　“好了，好了！”三老爷只想让周政齐快些走。
　　不想，三太太这话确触着了周政齐，他心上一动，发觉自己与莺儿确乎不曾“合过八字”。
　　一径里回到家，看到莺儿在穿堂另一头的小厅里坐着，桌上供着一盏油灯。两人为了省下电钱，到了这地步。战时这样大的房子不容易甩脱，不然也早押了去，另找房子了。
　　他大步走上去，刚将三太太给的手绢包向桌子上一掷，还没有发火，却看到莺儿正耸着肩在哭。
　　虽一下刹住了言语没有破口骂人，却也无心过问，别过头便走。钱，钱，钱。若与徐梦泽结婚，万万不会这样！父亲大概也是不死的。果然是克么……
　　“这五百块，倒够我们吃一阵子。不过她有了身孕，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莺儿的声音，忽然哑涩地在他身后响起来。
　　“什么？”周政齐惊转过来。
　　“杏香。她今天来了。”莺儿已不哭了，“林妈在那边给她弄饭吃，你就回来了。我们五个人生活，真是难办。林妈是不好开发的，秋桐虽然是我一直在用，现在也免不了得让她走了。”
　　他不敢看她的面孔，却又期望着她能主动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去，就如以往一样。
　　但她并不说那些“这是我的报应”一类的话，只是疲倦地按了按后颈：“李太太夫妻两个后天便动身北上，带不走的东西里面说好赠了我几件，我刚才才去看过，都不错的成色，能卖一点钱来。明儿一早，我还要上她那里去。”便要转身去。
　　“她……我……”周政齐说不出话来。
　　“啊。你不看她去么？”莺儿问。
　　周政齐看着她一对静淡的黑眼睛，咬紧了牙道：“你，你真是大方。”他以为两人间有的是爱，等着她醋意大发，向他哭叫。那样，即便令人头疼，但仿佛才叫人适意。
　　莺儿摇头：“我早说过，所要的不过是表哥爱我。我一直没有所出，走到这一步，到底是难免的，只为了信表哥的心是在我身上罢了。”她轻轻弯弯唇角，眼角还有一点泪痕。
　　看她这样，周政齐心里宽松了一些，一口气也卸下来：“你能这样……早知你是我的知音……我去看她。”
　　原来这种事不过是这样罢了！那样地躲藏，怕她发难，全部白费。好久不曾见过杏香了。只是平日里奢费惯了，骤然紧缩，已是不易，把佣人都打发得只剩下林妈秋桐两个，现在添一个有孕的女子，白又要增出不少花销来。
　　她怎么摸到这里来的？怀孕了先不来告诉他，直直戳破到莺儿面前，只好在莺儿不与他理论，揭过得这样顺利。可明日怎样？哪里都筹钱不到……
　　莺儿目送着他，心下感到恐怖。
　　她并没有过几天的好日子，家业便被他败坏了。原本她倒也不惮苦一点，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翻覆过来，重新发迹，但现在杏香带着她的孩子挤了进来，让这空间里没有了下脚之处。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出了头，现在有另一个年轻蒙昧的女孩子陪衬着，周政齐一下就轻轻揭过了，方令她看出自己原来也不比那女孩子高出太多去。于是，陪他熬日子，为他养庶子，乖乖巧巧做他的糟糠妻，她万万没有了兴趣，原本很可惜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现在倒庆幸了，还不曾在身体上留下那样大的印记；比起已经看到的这个世界，她走得也远远不够高。
　　可是在清江路的这一段时间，人家都记得她是周太太，她也一力演得很与丈夫同心，现在向哪里去借力？
　　“太太，请您听电话。”秋桐在旁边叫。她蹙着眉，很为莺儿担忧，已将周政齐这负心的浪荡子在心中撕碎了百遍。
　　“哪里来？”
　　“是李家打来。”
　　将听筒拾起来，却是胡广明。
　　“胡副官。”她唤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
　　“呵呵，”胡广明在那边笑，“周太太恐怕最近过得不太好。”
　　“当初您要是愿意给他下提醒，我也不会过不好了。”莺儿刺道。
　　“啊啊，周太太这是说的哪里话？生意场上，瞬息万变，我怎么能提前知道，又下哪门子提醒呢？”胡广明只装糊涂，在心里一思量，莺儿一句“给他提醒”，是把自己和周政齐摘开两边了，“不过，听说周太太明天要到李家来看家具，我想不如面谈罢。”
　　压下电话，莺儿起了思索。胡广明该不会为着自己才专要压周政齐倒下去罢？她的心突突跳着，忽然感到很兴奋，胡广明是太糟了些，她是不愿与他切密的，但只要能借他的手离开周政齐，也往北去，或随着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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