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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苦
乍雨盈盈,月醒长空。枯井往西又行一炷香工夫,便至一处荒凉驿站,蛛网尘埃,十分落魄。
宫则书把酒收回袖中,一头扎进驿站。斗笠压至十分低,两指轻敲一圆角柜子五下。沉住嗓子道:“老板。暗信寄得不?密不透风那种。不然,你要赔人头的。”
驿站老板正半口气不敢歇地左右忙活。闻声抬眉一瞧,摇头三下。咕哝道:“人模人样的,作什么专挑偷鸡摸狗的事干?”
遂一面长吁短嗟,一面从柜子底处掏来一匣子,轻手轻脚打开。宫则书便把锦囊并三两银钱乖乖往里一放,拔腿便走。
一路往城中步去,忽觉饥火烧肠,便十分想吃一大碗削面,热气腾腾那种。便又情不能禁,胡思乱想一回:到底要捱至什么时候,才能兑现那小兄弟三大碗热腾腾的削面呢?
便在此时,迎头步来两个侠士身影,浑身黢黑。便是借一把顶头皓朗月色,也叫人看不十分清,那眼耳口鼻长成个什么模样。
只听一个正向另一个急道:“庄里出了桩怪事。聂师兄久居枯井下,不浴暖阳。昨日遭抬出井,恰逢日头正烈,便十分稀罕。没承想,师兄抬手,当空晃了晃五指,竟叫那日光穿过指缝,刺得他双目一闭。人便忽地四体僵直,倒地抽搐。今日早间回神后,呓语不止。形容凄惨,简直怪得很。”
另一个便点头回那一个:“简直怪得很。聂师兄那身子骨瘦如豺。也是不知,如此这般折腾下来,撑持不撑持得住。”
狭路相逢,道隘不容。宫则书压了压斗笠,飞上两步。正欲打着“初入江湖,挑战武林”的风光名头,与那二人过招寒暄二三。
——却叫一只大手一声不吭,拦腰截过。
宫则书不妨,唬一大跳。只见那白玉箫管正堵在颈上,一辈子不肯放似的。只好随了那手退去数步,生生与人让出道来。
耳根底下热气随之而来,道:“我已叫丑山嘱咐驿站老板。若是宫兄的锦囊透出半两风来,那老板不仅要赔人头,舌头也是要遭割烂的。”
宫则书十分娴熟地把身子往旁一倾,掂几下掌中二指长的书刀,道:“不如先把你舌头割下?总归蹦不出半句好言好语的……”
陆丑山登时一个箭步尾上来,道:“公子。风雨馆上下,已叫手下弟兄们打点妥当。”
全寄北將白玉箫管缩回袖里,又按下宫则书掌间书刀,笑劝道:“尽听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宫兄。夜深人静。不宜舞刀弄剑,伤肝动气。宜听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风雨馆外风雨如晦,风雨如磐。可他吩咐陆丑山千方百计挖来的,是个什么醉人故事呢?
原来那柳中远自从苗疆一趟,带来个苗疆女子回庄,便日日醉心蛊术。隔三差五派弟子出庄,大肆搜罗载蛊记术的旧籍古书,扬言要將逍遥山庄炼成傲凌天下的毒蛊大庄……
自打回庄以后,柳中远日日要將苗疆女子带去兵刃库一趟,如数家珍地把各门兵刃这长那短说与苗疆女子听。又吩咐一旁陈奇延道:“知其道,方可行其道。庄里兵刃功夫,你都一一授与这位阿久姑娘。我要阿久姑娘为庄里的奇门兵刃们,制出绝顶好用的癫蛊。兵蛊相配之日,便是我逍遥山庄立足江湖武林之巅之时。”
可阿久一来二去,竟看上这个陈奇延。狠了心肠,下了情蛊。
也许陈奇延当真是一身奇绝筋骨。每逢月满之时,情蛊发作,他竟吃不得阿久递上的解药——一吃,反倒要对阿久情根难种,一毫不如不吃时那般朝思暮念、梦寐求之。
可他若不吃,便受苦受痛,月月复月月,更是千般折磨万般熬煎,搬不动兵刃,授不动功夫。
再后来,人们渐渐闻不见日日哐哐当当,各门奇绝兵刃响彻一方的练武声音,便也渐渐习惯庄里头的清净……
陆丑山学那坊间说书汉子板子一拍,收尾道:“青弩帮弩功奇绝,射得大雕,捕得肥鱼。陈奇延又是个筋骨奇绝的主儿。老庄主一眼相中,收其入庄。这桩事,一点不假。可老庄主死后,如今这个柳庄主一心耽在蛊毒上,断不是什么抓筋骨奇绝的人去炼蛊。而是要往他庄里的兵刃身上添方良砖,往他庄里的弟子身上加片实瓦。他是要叫逍遥山庄炼制出独霸天下的独门奇蛊。中蛊之人,再是个骨瘦如柴的,比如庄里那个聂师兄……也能长成个筋骨奇绝的武林奇才!”
全寄北哈哈一笑,连声喝彩道:“好故事!情之一字,情之一蛊,向来如此。”
又打起拍子,调不成调地吟:“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
忽地声滞,问道:“宫兄。逍遥山庄若当真是炼出什么千古奇绝的情蛊来。你怕是不怕?”
宫则书便面不改色唇不跳,忿忿回道:“你一个浑身是毒的大毒蛊,以毒攻毒,哪里会怕治不好?”
全寄北双目一觑,叹道:“天地良心。我若是个大毒蛊,你还能好手好脚的,蹦至这风雨馆来?怕不是早在第一回见时,便叫我……”
“那我还是甘心中一万个逍遥山庄千古奇绝的蛊,死个地老天荒,岂不舒坦。”
言罢拂袖拔步,提上酒壶,一道烟去了。
全寄北心下一痴,眨了半日眼,只管唤道:“宫兄。你说得好。你若中这蛊,我十分不介意当一辈子大毒蛊……”
入夜深暝。守井的老汉于一旁茅草棚子处,早已掐灭烛火,鼾声如雷。
宫则书倾身附壁,正往井底望去——是口矮井,无声无息。
遂轻手轻脚移开井口处的枯桶和木盖,攀上那条入井的粗麻绳子,独自一个往井下去。
宫则书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环眺四壁——东南角处开有暗洞,暗洞口前三两脚印清晰可辨。低身过那暗洞长道,便至尽头一处陋室——陋室正中,一墩半人高的石台,这头陷一截,那头塌一处。
便在此时,倏忽一个黑影疾疾而过。便是一响振聋发聩,音色十分古怪,叫人浑身鸡皮。
宫则书绕袖一裹,摁灭火折子,接着腾身几闪,旋步至井壁。暗洞口处竟是百十铜弩飞矢而来,目眩神摇。陋室一隅一角尽皆缭乱,不容人欺近。
便又是一只大手,一声不响猛铲至腰后。登时井下剡剡风起,凛凛疏狂。宫则书只觉自己羽化登仙似的,竟于这井底浮来荡去。遂二话不说,撂了脚来狠踹下去——直教人浑身舒坦。
几招交手过后,暗洞口箭矢殆尽,二人终是歇下阵来。
全寄北吹燃火折子,松周身筋骨几下,无耻笑道:“宫兄。你摸黑功夫了得。可仍是疏忽大意,又欠下我个救命的人情。”
“你作什么夜里不睡,尾到井底来?”
“岂不闻,坑挖得越深,井喷得越高。便想来瞧瞧,逍遥山庄的牢房子,什么时候遭喷出来。”
步近放才瞧清楚,原来那并非什么大石台子,而是一墩十人宽的棺椁,却无棺盖。棺中隅处躺着一人。大江之上一叶孤帆似的,寥落冷凄。
全寄北唬得“哎呀”一声,疑怪道:“牢房子几时成了墓葬之地。此人面骨,与陈帮主竟七分相似,莫不就是陈帮主心心念念要救的儿子?也便是说,此人正是逍遥山庄大弟子,陈奇延?年纪轻轻,竟得个绝身枯井的宿命。陈帮主若见此光景,岂不又该五雷轰顶,大病一场。”
宫则书心下不知何故,正七颠八倒——或是全寄北所言不差,又或是此地囿一段别的要紧故事。遂只管啜酒乍了胆子,探手过去。
探了半日,十分肯定道:“此人一息尚存。不过周身筋肉衰萎,经脉不通。”
“一息尚存?柳中远何故将人置在这不见光的鬼地方。”
那人怀处极不平,似有藏物。
全寄北把掌一抬,层层撂下那厚重衣襟,竟是一截石骨赫然入目——七筋八骨,五脏六腑,其状早已不可形容。石骨正撑持其间,随息而动。
两个男人双双吃一大惊。
全寄北哑了半日,仿佛亲历那天大折磨一遭似的,急急往人肩头一缩,轻声怵道:“宫兄。逍遥山庄当真藏龙卧虎。什么样的奇绝情蛊,能折磨人至这般地步?”
宫则书不言声。转头靠石棺徐徐坐下,蹙眉敛额。
正犯疑间,脚下竟山崩地裂似的,轰轰烈烈便劈作两半。
一来二去,竟叫人与那石棺隔出一道七步之遥的缝儿。地裂之处,竟又轰隆隆一回,露出一厚重木板来。
宫则书伸指轻轻一戳,木板子这端仿佛二愣子开窍似的,急急往下坠——人若上去,必跌深缝。
全寄北將手中火折子往下一抛——底处利刃满布,刃内内外外皆长一双不可一世的眼似的锋厉。利刃彼此不算遥远,只双双相距三寸。刃间不知何物的骨,森森白白,各有风貌,环肥燕瘦,千姿百态。
二人只觉眼中倏忽一恍——仿若正目睹那柳中远正为陈奇延疗伤愈疾似的,手法十分烈性。
宫则书不禁大叹一回:“不曾想过柳庄主表面斯文,心性暴虐堪比桀纣。”
全寄北观此形景,也只管叹道:“可不是。并上石棺里陈奇延那身活肉……你我下半辈子,不如寻个干净地方过日子去,再不食那骨啊肉的滋味。”
言罢横掌一栏,正色道:“宫兄。万一又是个什么机关毒刃的,纵使轻功上乘,也难应付。你若是急着去那端,拖个要死不活的人,走上这么一来回,怕不是更难?”
宫则书心下一怔,急道:“我何时说过要救陈奇延?”
一语未了,全寄北早已运着轻功把身一纵,点水似的踏进木板,抢入石棺,將陈奇延往肩上一扛。
回头笑道:“你作什么急?有我呢。”
便又是腾身一跃,欲上那木板。冲尘踏雾间,振臂一挥,將人飕飕往回抛了去——陈大弟子便十分不辱青弩帮传承,啪的一记闷响,发弩似的,准准將宫则书砸个七荤八素。
可恨这木板子当真是个取人性命的。担此重任,哪里会叫人轻轻松松,一尘不染的过去?
宫则书抛心抛肺似的只管低吼:“脚下!”
全寄北登时觉着踝处只管湿冷,似有浆物喷来。不及回神,人早已一脚底猪油似的,舔着木板子,直直往那满布利刃的深坑里栽。
宫则书遭陈帮主的儿子砸得晕头转向。奈何情急智生,怀中摸出一把钓鱼线并牛皮钩子来,便是尽力一迸——牛皮钩子缠着那鱼线,嗖嗖几响穿过全寄北腰侧,稳稳往那板上狠钩狠绕三回。宫则书向后跃开三步,攀至井壁高处,旋掌一拉,那木板便行云流水似的,端得四平八稳。
只听全寄北怵然大声:“安的什么心。竟妄图谋杀亲……”
砰的一响,霎时间线断板坠,全寄北轻然一跃,飞步踏回。
宫则书右掌遭那浸过软筋散的钓鱼线迸进肉里,浑身上下,正是旧痛未断,新殃又起。昏昏戳戳间,不忘回道:“人情还了……”
全寄北便借不知从何处漏进的一缕月,仔细看他忍无可忍的模样,笑道:“你可莫当狠心短命的。留我一个孤形吊影的,当真逼我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下半辈子?我方才不过是想尝尝,与宫兄肝胆相照走一遭,是个什么滋味。”
言罢往人身旁盘膝坐下。又耗去些许工夫,非运了息调疗他身子伤口,方才作罢。又出了半日神。一面递去酒壶,一面叹道:“取骨是不取。唯‘四平八稳’四字,最是天下难断难行之事。不如先来一口,免去些心头纠结?”
宫则书正伸手过去,忽有声音灌向整个陋室,往二人头顶打,直教人三魂出了两窍。
“一个一个顽劣后生,尽是不知好歹。”
“老头。我二人犯梦行症,掉井里了。”
“莫听说过。这梦行症,是还能商量好了再犯的。顽劣后生!顽劣后生!不知好歹。”
话音绝去,便见一纸锦书飘然而下。
锦书上有题字: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守井老汉踉踉跄跄提烛进来,道:“人间别离苦。再是个筋骨奇绝的武林高手,也敌不过情之一字,情之一蛊。终是讨得个悲凉下场,遭人狠心废在这不见天日的阴间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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