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

　　邢巧梅回家的时候，丈夫杨卫国正在沙发上靠着看电视，听着邢巧梅在门口换鞋的声音，没转头，但他立即说：“锅里给你留了饭。”
　　邢巧梅没有回应，径直去了厨房。
　　她热了菜，独自坐在饭桌边吃饭的时候，杨卫国还在看新闻。电视里在介绍最新上映的外国大片，杨卫国似乎听介绍听得津津有味。这一部爱情电影，现在上座率极高，火热到了顶点，那是剧团这种小打小闹的文艺演出比不了的高度。邢巧梅跟着在听，想着剧团巡演，想着石俊卿的话，又想起最近柯京生三番五次的邀约，武局长的批条——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她知道最近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又要开始犯头疼病，明天得去医院拿点药。这是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隐疾，包括面前的丈夫。她吃了两口菜便停下来，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杨卫国的背影，最终没有说出口。
　　金秀儿请的假到期，随后她又打电话，向邢巧梅申请延了几天事假，她说打算回家住一段时间看看妈妈。金秀儿拒绝了周石要陪她回老家的提议，独自收拾好行李，登上了返乡的大巴。
　　连绵细雨降临，连着几天没看见太阳，晚上也没能看见星星。金秀儿每天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小床上，尽量什么也不去想。
　　侄女又长大了一点儿，不再那么喜欢到处跑，只是坐着专心玩起姑姑带回来的玩具。妈妈脸色缓和了些，自从金秀儿和老巴离了婚，她倒是放下来一桩心事，母女俩的关系稍有改善。不过当她问金秀儿什么时候再找男人，这辈子终归要找个正经人家过日子，总不可能一个人一直单着的时候，金秀儿却只是摇了摇头，敷衍几句，没有提起周石。
　　妈妈虽然嘴碎，但是纠缠的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不至于让她受到干扰，她可以最大程度地放空自己，她太累了，她只想好好听听雨。
　　她的背包里背着石俊卿给她的信，石俊卿递给她的时候就没有封口，隔着缝，能看见几页稿纸还静静地躺在里面。作品里藏着作家的灵魂，石俊卿选择把灵魂交给她看，若是在以前，她一定会立即打开，不管那里面有什么，她都无所畏惧，因为她爱着他的一切。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有些犹豫该不该相信他，有些害怕。因为如果发现他只是为了疗伤，为了抚平从邢巧梅那儿受到的伤害才来找她的话，她会难以承受。正是因为太爱他，所以她变得小心翼翼，失去了她本来应有的洒脱。

　　石俊卿拿着伞，走在乡间小道上。今天一路过来都是雨，却刚巧在他下车时停了，天晴起来。但细雨浸润了泥土，泥泞无处不在。他的胶鞋很快裹满了黄泥，在金秀儿家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只好先仔细地把鞋底擦干净，才轻轻地叩了门。
　　他记得这个地方，对于具体的位置其实还有些模糊，但远远地就看见了金秀儿家的露台，由此确定了下来。
　　开门的是金秀儿的小侄女，她很明显已经完全不记得面前的这个陌生人，转头去奶声奶气地喊来金秀儿妈。金秀儿妈虚着眼上下打量了石俊卿半天，石俊卿不得不再次自报家门。
　　金秀儿妈很客气道：“石老师，你来找秀儿，是剧团有事？”
　　是的，石俊卿含含糊糊地点头，金秀儿家没有电话，所以这个借口倒能成立。他很少撒谎，所以有些紧张。幸好雨意初褪，寒气缭绕之中对方并没有看出他脸色的异样。
　　可石俊卿扑了空。
　　原来今天恰逢金秀儿父亲的忌日，她正在坟头给父亲的坟除草，又费力地把纸钱香烛铺排点燃。幸好停了雨，她与时间赛跑，抓紧做完了该做的事。
　　土坟的青石上落了青苔，父亲的瓷照也裂了口。金秀儿蹲着望那张脸，恨过的脸，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边点香，一边低声说：“爸，我去考了自考，如果能通过，以后我就能上大专了。”
　　金秀儿不知道父亲听到了会怎么想，但他现在阻止不了自己了。她还记得自己有一次去央求父亲让她读书，父亲连着扇了她七个耳光，她肿着脸哭了一整夜。这样的事不胜枚举，但都成了过眼云烟。她知道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金秀儿上完坟回村，在村口看见了石俊卿，石俊卿站在那儿，就像一棵安静的树。
　　“石老师？”金秀儿诧异地喊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跳得厉害。她永远会为这个男人而加快心跳。
　　石俊卿原本已经找到了金秀儿，远远看着她在坟头，没有选择走过去，而是选择等在了她的回路。
　　“我想来看看你，就直接来了。”石俊卿说，“对不起，我这样不礼貌。”
　　“我没有想到。”
　　“我买了下午的回程票，只想见一见你，一会儿就走。刚才我已经去你家，你妈妈说你在这儿，我就过来了。”
　　“那去家里坐坐吧。”金秀儿笑了笑。

　　两个人一路无话，到了金秀儿家，金秀儿妈招呼客人落座，好像和上次的拜访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很不一样。石俊卿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金秀儿妈聊着天，神色自然从容，话里话外夸着金秀儿在剧团的工作。金秀儿凝视着他，石俊卿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转而时不时悄然与她对视，眼里全是温柔。
　　金秀儿吸口气，略一迟疑便进了里屋，拿出东西递给石俊卿。石俊卿看着金秀儿递过来的东西——是那封信。
　　“石老师，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还没看。”
　　石俊卿缓缓伸手，接过信。金秀儿递出去的时候手有些抖，但等石俊卿拿走，她又恢复了自如的神色。
　　石俊卿有些尴尬：“嗯，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小侄女在一旁好奇地问：“姑姑，这是什么呀？”
　　“这是信。”金秀儿解释着，“是这个叔叔的。”
　　“信是什么呀？”
　　“信是有很多字的东西。”
　　“那信好玩吗？”
　　金秀儿没有再回答小侄女的十万个为什么，她与石俊卿对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鬼使神差把这封信拿出来交给他，告诉他自己其实压根没看。
　　金秀儿送石俊卿上回城的车。
　　从拿回信以后，石俊卿一直沉默，走出村子的一路上，金秀儿也跟着他沉默，但临到上车时，她还是叮嘱了一句打破沉默：“石老师，路上小心。”
　　“秀儿，”石俊卿凝视着面前人，“你是真的决定把信还给我？”
　　“我不知道，”金秀儿犹豫着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对吗？”
　　金秀儿坦然地点点头。“嗯——石老师，我觉得，也许你并没有想好。”
　　“唉！信还给我，也好。”石俊卿勉强笑了笑，“武局长催我给他看，巧梅也一样。我是得把它带走了。可是，我怎么会没想好呢？你应该了解我，知道我从来不随便做决定的，我说的都是真话。\"
　　石俊卿从衣袋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样东西。“这是一张电影票，不是信。你说你后天要回城，正好能赶上。我想邀请你去看电影——我不是要勉强你一定去，但如果你愿意去，我会很高兴的。我会在电影院门口等你，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一辈子注定了这一个等字。”
　　“石老师——”金秀儿接过电影票。
　　石俊卿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这是他的一个标志性动作。他上了车。
　　车开远了，金秀儿紧紧地捏住了电影票。

　　第三天的黄昏，石俊卿提前半小时到达，站在电影院门口等金秀儿。他抿着嘴唇，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在他身后的展板上，贴着《泰坦尼克号》的大幅海报，金发的外国女人张着双臂，而身后的男人搂着她，这个姿势浪漫又特别，不时有人停下来看一眼。
　　周围有三三俩俩的年轻情侣姿态亲昵地走着，也有一些中年夫妻或挽着手，或一前一后地路过。相衬之下，石俊卿的身影多少显得有些孤单。深秋时节天气越发阴凉，他穿着一件长款风衣，还戴了一顶鸭舌帽，想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些。售票处的工作人员开始招呼候场的观众进场，人群陆陆续续走进影厅，外边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石俊卿没抬手看表，他并不在乎电影是否要开始，他只是想着金秀儿到底会不会来。
　　金秀儿是从他身后喊住他的。“石老师！”她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石俊卿立即转身，看着面前熟悉的、朝思暮想的人。金秀儿化了淡妆，越看越觉得美丽动人。石俊卿激动之中，有些手忙脚乱地带她走向检票员。“快开场了，先进去吧。”
　　两个人进影厅时，灯已经熄了，他们磕磕绊绊找到座位坐下。
　　这部电影的上座率极高，影厅几乎全部坐满，乌压压的人群中，只听得到电影里传出的声响和周遭观众的呼吸。金秀儿刚坐下时，压根没有心情去注意剧情，她忍不住扭头看向身旁的石俊卿，幕布映照的光衬着他的侧脸，那是她曾经怀着小鹿乱撞的心偷偷打量过的角度。她用细微的声音提问：“万一我没来，那你怎么办？”
　　石俊卿没立马吭声，金秀儿愣了愣，因为昏暗中，一只手已经自如地覆上了她的手腕，顺势而上，粗粝的手掌心轻轻地蹭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寻找信号。他悄然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电影散场时，两个人走在人群的最后出了电影院的大门。
　　金秀儿哭了一场，她很少看电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感动得掉泪，还有些不好意思。石俊卿静静地陪着她，等她心情平复。两个人慢慢走到电影院旁边的林荫路上，不约而同放慢了步伐。
　　金秀儿抽抽鼻子：“没想到这部电影这么感人。”
　　“是啊，故事写得很好。”石俊卿慢条斯理地说，“尤其是女主角为了爱情选择和男主角一起留在船上，而不是选择独自上救援船。”
　　“可惜男主角最后还是死了。”金秀儿叹口气，“他们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但是，女主角过了幸福自由的一生，她完成了男主角的心愿。”
　　两个人正走到一棵树下，周围也没有人。石俊卿停下脚步，“我觉得，这部电影给了我们很多启发。”他试探着，略有些犹豫地拉住了金秀儿，让她面向自己，“至少它告诉我们，要对自己诚实，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金秀儿没有说话，咬着嘴唇望着他。
　　一鼓作气，石俊卿接着说：“其实，我想你今天愿意来，就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内心。”
　　“石老师，我——”
　　石俊卿轻柔但坚定地把金秀儿一下子搂进怀里。“别叫我石老师了，以后叫我俊卿。”
　　金秀儿的脸颊暖呼呼地贴着他的胸口，他感觉她微微扭了扭，便一动不动了。
　　“我爱你，我是认真的，和我在一起吧！”可能是刚才电影里那些令人激动的场面起了催化作用，石俊卿毫不犹豫，用双手使劲，越发急切地将金秀儿搂紧，金秀儿就像是一只依偎着他的鸟儿，那么娇小而顺从。
　　“现在，换你听听我的心。”他贴在她耳旁说，“听！它是为你而跳动的，听见了吗？秀儿，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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