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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
县十中地处偏僻,方圆百里除了学校两座主楼外再无其他建筑,只零星有几个修自行车、钉皮鞋扣的棚子,简易地搭在路口。
大门前是两排人行道,路边栽着悬铃木和白蜡树,枝叶亭亭如盖,随风轻动。校园后身是个小土坑,被学校充作垃圾场,残羹剩菜、瓜果梨核堆积于此,垃圾沤在里面发出阵阵酸臭。
隔着垃圾场百米远就是劳动公园,冬夏两季最为热闹。
七月流火,卖冰棍儿的商贩聚在伞盖般的树荫下,身前停着冷柜,碰上路人就拖着长音吆喝两声:“雪糕——雪糕——皇姑雪糕——”。
开冬之际,卖“冬三样儿”的推车挤在道边,糖葫芦、炒栗子、烤地瓜一字排开,吃够了食堂的老师同学每逢午休就一窝蜂似的往公园里涌,岑寂了整个秋天的公园在冬日里有重新焕发了生机。
开学那天,村里来的孩子们被德育主任金熙东带到宿舍。一群孩子看了什么都新鲜,这儿摸摸那儿碰碰,吵吵闹闹、咋咋呼呼,金主任就摆出和司机师傅别无二致的表情,咬碎银牙顿足捶胸。
金主任是个戴方片镜框的中年人,爱穿灰黑色的衬衫,人又高又瘦,下颌溜尖,跟学生说话时上身习惯性地前倾,探出一截细脖儿,跟村里的土松有几分面像。
他伸长脖子在校门口迎接新生,赵晓霞打眼一瞅,就倒抽一口气,嘀咕道:“嚯!这活脱脱一土狗撒!”孩子们被逗得咯咯直乐,连声应和道:“哎呦我去,叫你这么一说还真像哈哈哈......”
打那天起,“金主任酷似土松”的言论就在这群孩子之间传开,客气点儿的叫他“土老师”“松老师”,嘴损点儿的就直言不讳,一概喊他“土狗”。
学校进门后有两幢楼房,南边的是教学楼,北边的是宿舍楼。学校不大,住宿的除了这几个村里来的学生就再没别人。宿舍男女混寝,一楼是食堂、浴池、卫生间,二楼是两间男寝两间女寝,各占走廊两头,中间砌了道玻璃门当作隔断,熄灯之前宿管阿姨会给玻璃门上锁,两边门帘拉好,密不透风。
孩子们互相帮衬着把行李放好,床铺都收拾停当,然后相互招呼着往食堂跑。
车上唱《好汉歌》的那位名唤冯建国,和宛秋分到一个寝,凭借一副人神共愤的歌喉赢得了全寝上下十二人的诚服,个个举双手推举他成为一寝之长。冯寝室长眼见全员收拾妥当,便长大手一挥,气宇轩昂道:“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弟兄们,到饭点儿啦,咱这就奔赴——食堂!”
县中是二号开学,走读的学生还没返校,食堂里除了几个主任干事就剩下这帮初来乍到的村里孩子。赵晓霞两手都不空闲,和两个新交的小姐妹手挽手往食堂走,临进门还难舍难分,最后只好侧着身子才将将挤进去。
冯建国领着十多个男生在她们身后推推搡搡,一股风似的跑到窗口,胳膊伸得老长,直怼到食堂阿姨嘴边。孩子们隔着氤氲的雾气,看着锅里热腾腾的饭菜。
冯建国咬着筷子,嘴角挂着道口水,对身后的宛秋道:“看呐,猪肉炖粉条儿嘿!这玩意搁村里可都是过年的菜色。要么咋都说县城好呢,随随便便一顿饭,能赶上咱吃半年......”
宛秋淡淡地点头,不置可否。横亘在辽滨塔村的那条土路呈现在眼前,他想起父亲在八三年国庆节期间办过的那场席面。煎炒烹炸、鸡鸭鱼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有。那场筵席上有没有猪肉粉条?他侧头回想,又记不清。
记忆中最为明细的,是一排排从门前排到村口的大桌。父亲握着他的手,沿着土路一桌桌地敬酒。秋风习习,吹起父亲身上的木屑,一并吹起他身上干燥的气息。
他们来到村口,看到那个坐在桌角的孩子。日光下澈,照亮他腮边的两团浮红......
宛秋伸手探入里怀,摸到了那片枫叶。时光荏苒,他在辽滨塔村的岁月将会化成虚浮的轮廓,在俯仰行走之间消失、飘散,渐成泡影。这样想来,程远山那句“我是我自己的,命运也是我自己的。”真是不错。
九月二号,县中开学。
县城没有鸡鸣,在村里惯于闻鸡起舞的孩子们免不了贪睡赖床。好在冯建国赵晓霞两位好汉尽职尽责、乐善好施,不到五点就翻身下床,劈着嗓子,一个唱起《好汉歌》,一个唱起《小放牛》,论音调、论音色、论响度,哪点都比鸡鸣强。东西走廊两处龙吟虎啸,一片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冯、赵二人正可谓是卧龙凤雏,把人喊醒之后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同学们都抓紧时间赶快收拾好哈!咱们下楼吃好早饭,快点儿进教室,千万不能耽误了学习......”
宛秋在混乱中救出自己的书包,随手抓件衣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披。他跑到门口时正碰上一脸菜色的宿管阿姨,阿姨睁着惺忪的睡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目光最后停在他脚下,表情玄妙。
“这才五点多钟就醒啦?”宿管阿姨说,“一大清早的干嘛这么急......”
宛秋目送她走到男寝,嗷一嗓子震退了乱舞的群魔,转而又气鼓鼓拉开玻璃门,冲进女寝,呵退了那帮高歌的邪祟。
安静了。
宛秋深深呼出一口气,背起书包走下楼梯。他走到转角处,视线不经意扫过地面,瞬间明白了宿管阿姨那意味深长、玄之又玄的表情因何而起。
他在一番混战中只顾的上抢救书包,其他的就没太留心。下床时随便蹬上两只鞋,吭哧吭哧就往外跑,穿错了鸳鸯只都没注意到。
宛秋叹口气,刚要往楼上走,忽而听得冯建国一声大喊:“他妈的!老子的鞋怎么就剩一只啦?哪个孙子穿了老子的鞋?!”
穿他鞋的那位“孙子”正倚在走廊墙角,垂首捏着眉心。他心想——开学第一天就碰上个开门红,好死不死惹上这位爷......
县中不愧是县中,从分班问题上就比辽滨塔小学科学无数倍。一个年级二百来号分成五个班,教室虽然不见得比高家埔小学大上多少,但四十来人坐在屋里也不觉拥挤。教室里窗明几净,黑板擦得纤尘不染,亲厚门窗也都透亮,是个适合学习的好处所。
三个小号班级的学生全是县城本地的走读生,村里来的孩子都被分到四班五班。那三十多个被分到四班五班的走读生进到教室,十个里有八个都蔫头耷拉脑,长吁又短叹。
四班“一姐”赵晓霞坐在教室中心,前后环伺,对着全班同学挨个相面。及至相到身后的宛秋时,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住,手指屈起在宛秋桌上叩了叩,悄声询问道:“嘿!注意没?全班就十个走读生,其余三十号都是一趟车来的。”
宛秋胳膊枕在桌上,从臂弯中抬起头,迷迷瞪瞪冲她点头。他满脑子都是早上穿错鞋那件破事儿,冯建国那张四方大脸跟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打转,教他这会儿还恨不得原地掘出个地缝儿往里钻,哪有心思盘算这屋有几个熟人?
赵晓霞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撇嘴道:“学校这是搞哪出?上头不是说了嘛,阶级对立可要不得......”
长廊里传来鞋跟擦在地面时发出的“咔哒”声,学生们侧耳谛听,坐得笔管条直。不多时,脚步声停在教室门外,一只粗糙干瘦的手推开了前门。
走进教室的是个小老头儿,瞧模样足得有五十挂零。老头儿穿一件青灰色秋衣,松松垮垮的袖管堆叠在手腕处,腋下夹着花名册,头顶一片荒芜,锃亮的脑皮儿上有三绺支楞八翘的发丝,随着脖子的转动,前后飘摇。
赵晓霞盯着这位即将相处三年的班主任老师,身子后靠,向身后还在努力寻找地缝的宛秋低声说道:“我没看错吧?讲桌后面那位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三毛?”
宛秋认真想了想《三毛流浪记》那位主人公的动画形象,极其敷衍地点点头。
“三毛”老师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卡着一口老痰,说话时都能听见啰音:“咳、嗯、嗯!各位同学好啊,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啊,我叫刘兴华,是教......咳咳咳、嗯、嗯!教、教你们代数。也是......咱们是几班来着?咳、嗯!啊哈,四班,四班对吧?也是四班的班主任。”
刘老师停下来抿一口热水润润嗓子,继续道:“咱班呢......情况比较特殊。大部分学生都是村里考出来的,在县里人生地不熟。接班之前领导也跟我打招呼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咱们都得克服。县里呢,和村里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都不大一样......”
他从吃喝拉撒扯到柴米油盐,口若悬河,哇啦哇啦一大堆。本来就强打精神坐起的宛秋,不到一会儿又趴回臂弯,做起春秋大梦。
半节课过去,三毛看着一屋子睡得七荤八素的学生,重重地卡了几下嗓儿,一口气灌进半瓶热水,在讲桌上摊开花名册。
“咱班都谁是本地人?”三毛问。
十个面色凄苦的学生歪歪扭扭从座位上站起,三毛看了一圈儿,说:“从窗边儿第一个女生开始,挨个报名。”
“赵乾。”
“孙礼。”
“周戊。”
“郑旺。”
“......”
“......”
每报上一个人名儿,三毛就在花名册上面打个对勾。十个人报完姓名,三毛做了个“坐下”的手势,然后说:“咱今儿就把班干部给选喽,以后上课也不抓瞎。赵乾,语文课代表;孙礼,代数课代表;周戊,几何课代表;郑旺,英语课代表......”
这帮活了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如此草率的班干部委任方式,脑子都像被雷劈过一样嗡嗡响。
三毛发完委任状,一仰头喝完剩下的半杯水,拉过一把椅往里一坐,手指点着花名册,砸吧着嘴:“来吧,从靠墙那边儿起,挨个上来做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县城的李海柱......”
屋里一片掌声。
“大家好,我是冯家崴子的齐一乐......”
掌声渐弱。
“大家好,我是辽滨塔村的赵晓霞......”
“赵晓霞?”坐在一旁的三毛老师突然插话,“你是进错班了吧?花名册上没有这么个人啊。”
赵晓霞垂下目光,望向地面,咬着嘴唇道:“我、我曾用名是叫......赵娣。”
屋里发出几点嗤嗤的笑声,英语课代表郑旺笑道:“赵娣?是招娣吧?赵娣、招娣、招弟......啧啧啧......”
三毛狠劲捶了两下黑板,冲赵晓霞一摇头,让她回座。
“下一个。”三毛说。
宛秋战战兢兢站上讲台,面向全班,颤声说:“大、大家好,我、我是宛秋,和赵晓霞同学是同乡......”
没等他说完,郑旺已经捂着肚子蹲在过道上,他手指着宛秋,像是捡了件天大的乐事——
“哈哈哈,还晚秋呢,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晚冬啊?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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