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那朵小娇花[民国]

　　转头一看，车底那人已经出来了，竟是位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

　　如今的天气灵烟她们已经穿上长袖衣衫了，可她只穿一件棕色紧身背心，下身是宽松的工装裤。

　　她肤色比寻常女孩深一些，偏小麦色，一双眼睛颇有神采，手上和下颌处有些黑色油渍。裸露的手臂和脖颈上挂着汗珠，浓黑的头发松松扎起，有些发丝已经垂下，被汗水沾湿贴在鬓边和颈侧。

　　林维有些不自在地把眼睛移开，灵烟和宋语芙却呆呆地盯着她，觉得这位姐姐好美，且是她们从未见过的一种美。

　　“车就停在门口。”林维说。那女子看了眼外面，阳光有些大。她“嗯”了一声，刚刚似乎是消耗了些体力，喘息还有些重。她拿起放在铁桶上的水先灌了一口，然后竟把剩下的水直接浇在了脸上。

　　水顺着她额头流下，将更多发丝染湿，也将所经之处的汗水溶走，经过脖子和锁骨，洇湿她胸口的背心，留下深色痕迹。

　　她没在意衣服的湿痕，闭着眼甩了甩头，沾水的发丝飞舞起，发梢、面上和脖颈间带出一串串小水珠，飞溅在周围。

　　这一刻时间仿佛无限放慢，水珠脱离她的发梢，然后随着发丝甩动的轨迹悬浮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圆弧。她面上的水痕也慢慢顺着蜜色的肌肤游走，在边界处一点点剥离，凝成一粒粒小水珠，轻盈飞旋。

　　两个小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画面？不禁目瞪口呆，吞了吞口水。

　　刚刚一旁的林维在看到她扬面淋水时一震，只觉周身瞬间被热气炙烤，生出些燥热，也忘了移开目光。而她甩头时，他站的近些，那水珠飞扬，一下子溅在他的衣服上，也在他衣上留下点点湿痕。微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惊醒，赶忙垂下眼睛，暗骂自己失态。

　　那女子也发现了溅到他身上的水珠，露出白牙一笑，说了声：“抱歉。”然后就出门走到车前，打开汽车前盖查看了起来。身上的水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莹莹亮光。

　　“这位姐姐真是……”灵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
　　“真是又美又酷！”宋语芙说。灵烟也认同地点点头。

　　她身上似乎散发着蓬勃的力量感，却又不失女性的柔美。行动间有一股洒脱不羁之意，也有着身怀技艺的专业范儿，看着让人觉得可靠。

　　这时她从腰间的工具包里掏出一个钳子，见捏住的是头的部分，随意往上一抛，那钳子在空中旋转几周落下，接住时正正好把手柄握在手里。

　　“哇！”灵烟忍不住拍了拍手。那女子回头看了眼一脸崇拜的灵烟，笑了笑回身继续检查车子。

　　“这边管路烧坏了。”那女子对林维示意。

　　林维上前看了看，说：“那是否能修？”

　　“当然了。七十。”说着她拿起挂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把毛巾擦得一团黑，然后朝林维伸手。价格不便宜，但修车本就贵，而且也不便耽搁，林维拿出钱包，打开一看，一时没有了动作。

　　今天带灵烟和宋语芙出来兜风，本没计划去别处，身上就没带多少钱，刚还给了拖车的司机一些，如今只剩五十了。灵烟和宋语芙是跟着林维出来，自己也是没带着钱。

　　那女子见他没了动作，伸头一看，“啧”了一声，说：“诶，我可不赊账啊。”

　　林维正想着哪位朋友离得近些，可以来帮个忙，就见她抱臂倚在车前，说：“不过可以让你回去取，把这两个小可爱押在这儿。”

　　宋语芙看着她，鬼迷心窍就要点头，却听灵烟说：“姐姐，你是天济大学机械工程的学生么？”

　　那女子愣了楞，问：“你怎么知道？”

　　灵烟指了指地上扔在大铁桶旁边的包，里面掉落出半本书，说：“那是我爸爸教课用的书。”她在家里见过好多次呢。

　　那女子脸色一僵：“你……不会是姓沈吧？”灵烟点点头，说：“我是姓沈啊。”

　　只见她猛吸一口气，快速抽出林维钱包中的五十块现金，冲他甩了甩，说：“饶你二十就是了。”然后走到灵烟面前，一胳膊搂住她，说：“沈妹妹，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爸今儿看到我了，知道吗？”

　　沈教授留的课业重，她被搞得焦头烂额，直接扔到了一旁不管，出来赚钱了。本来是想借口生病逃过去，谁想竟然被教授女儿逮个正着。他们班上女生本来就少，回去一形容，沈教授肯定知道是自己了。

　　灵烟点点头，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啊？”见她迟疑，又说：“我肯定不会跟我爸爸说的。”

　　“我叫温宛。”温婉？一旁的林维看看她，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有意见？”见她面带些挑衅地看着自己，林维咳了一声，说：“并无。”

　　灵烟也和她介绍了他们三个。这个姐姐好不一样，她好喜欢，便想和她交朋友。而且还是爸爸的学生呢。

　　温宛在车前专心地捣鼓了一阵，然后让林维上车试试，这次车顺利启动了。

　　灵烟和温宛说：“谢谢你啊，温姐姐。”温宛回道：“没事儿，你可要记得……”还没待她说完，灵烟就说：“我知道，不会和我爸爸说的。”温宛闻言咧嘴一笑。

　　灵烟和宋语芙上了车，坐在前面的林维看看温宛，说：“你还什么时候在？我把剩下的钱送来。”温宛想，刚不说了饶他二十了么？不过既然他自愿送钱，自己也没有不要的道理，便说：“下周日吧。”平日要上课，肯定是没有时间的。

　　林维点点头，道了声谢，就带着车上的两人走了。

　　温宛看着开走的汽车，“啧”了一声，说：“这人车技不行啊。”随后便回到车间继续干活去了。

　　*

　　“确定是去了云州？”顾峥紧紧盯着面前的妇人。
　　“是，四年前老爷去世后，她便收拾东西去了云州。当时我还去火车站送了呢。只是去做什么，在哪落脚的就不知道了。也不清楚后来有没有再去别处……哦，我这应该还留了照片了。”说着那妇人起身，腿脚不太灵便，慢慢走到一处柜子前开始翻找。

　　过了一会儿，拿了两张照片过来，看了看，把其中一张单人的递给顾峥。

　　顾峥看着照片上的人，瞳孔一震，猛吸一口气，手也抖了起来。那是位二十多岁的女性，做着时尚摩登的发型，身着旗袍，身姿曼妙。眉眼浓郁昳丽，是位大多男人无法抗拒的风情万种的美人。

　　只是那双原本应顾盼生辉的双眸，却是淬着些冷意，细看下眉眼间和顾峥有些相似。

　　“小夫人本是不愿拍照的，当时还因这照片和老爷闹了脾气。后来老爷应是偷偷留了一张，事后我收拾东西时看到的。小夫人长得美，这照片对我们也是稀罕物，扔了怪可惜的，就拿回来了。”那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见对方许久没有说话，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的男人眼眶微红，始终盯着那照片。

　　“她在王家过得可好？”顾峥问，声音有些发颤。
　　那妇人赶紧答：“好的，好的。夫人去的早，老爷那几个姨太太里，最疼的就是这位小夫人。”

　　顾峥却冷笑一声，把照片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又询问了那妇人一些问题，然后起身告辞。守在门口的肖北上前，说了声：“大哥。”顾峥已恢复往日淡淡的神色，说：“动身回吧。”

　　当年她把他推上火车，独自被那男人带走，定是受尽磋磨。那时顾峥虽马上返程回了相别的地方，可那人藏匿得深，他自己又要隐藏踪迹，始终没能把人找到，况且他当时还只是一个十岁孩童。

　　那个组织行事谨慎，在一个地方从不超过两个月，他们在那漆黑的卡车后棚里，被运往一个又一个地方，从不知自己人在哪。这样找起人来谈何容易。

　　如今终于得了些线索，顺其而上，才知道她逃脱后这些年隐姓埋名，辗转了这么多地方。

　　顾峥在车厢里看着那张照片，手指慢慢在边缘摩挲。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的父母在顾峥两岁时就去世了，从那以后两人相依为命，受尽磨难，又在八年后失散，各自流离。

　　那时她奋尽全力把自己退离了那个地狱，可她自己呢？在那样一个环境，她一个女孩子，如何能自保？即便之后逃脱，也是群狼环伺，身不由己。顾峥拿着照片的手逐渐用力，手指发白，呼吸加深，眸中暴戾翻滚。

　　这时火车颠簸，他身形一晃，腿侧一个东西撞上车厢壁，“哒”地一声。顾峥回神，把照片收好，然后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团手帕。手帕颜色素雅，触感柔软，角落里绣着一个小小的“烟”字。

　　手帕一角随颠簸滑落，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小桃子。顾峥用拇指蹭了蹭，轻笑一声。似乎自己每次要陷入黑暗，她都有办法凑上前来，给他光亮，即便她此时还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半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可这次却是尤其难熬。他这些天大多在路上奔波，有时回到住处已经太晚，便也没再联系她。等到回去，这小桃子恐怕又要鼓着脸颊生自己气了吧。

　　此时好想拥她入怀啊。她娇小绵软的身躯靠进来，就觉得空旷干枯的心充盈了起来，干裂破碎的土壤被她滋润，似是也能为她开出她爱看的花。

　　从前只觉被她依赖会心生满足，却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是这般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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