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

　　泠夕不出所料地染了风寒，这一躺就是两日。不等她睁开眼后的视野变清晰，就听见了身旁有些懒散的声音。
　　是阿水。
　　“醒了？醒了就先喝点米粥垫垫肚子，然后再把药喝了。”
　　她语气听起来不带感情，甚至还有些不耐烦，但手上的动作却是实打实的关心。
　　泠夕乖乖地张嘴，喝下了阿水递过来的一勺粥。
　　粥是温的，刚刚好。阿水一直把它放在床边的小炉上暖着，递过来时又吹了好久，才放心地让泠夕喝。

　　阿水一直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
　　阿水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就又收了笑，“我突然想起来……我弟弟生病时，我也是这样照顾他的。”
　　泠夕没说话，继续喝着粥，阿水就继续笑着喂她。
　　她一边喂，一边说：“他像一一那么大的时候，可好哄了。我给他塞颗糖，说姐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啊，他就能拽着我的袖子跟着我瞎跑一下午。他还会偷偷带糕点给我吃，小孩子没个轻重，糕点从他怀里拿出来的时候都捏碎了。来，张嘴。”
　　泠夕把嘴里的粥咽下去，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呵。”阿水不知道什么感情地轻笑了一声，“后来……这小子得有你这么大了吧，有一次我去找他，他拿着树枝往我身上打了一下，说他娘说了，让他不要跟我玩。要是再碰见我去找他，就拿树枝狠狠地打我。小孩子嘛，没什么轻重的概念，打我打得倒是一点都不疼……小白眼狼。”
　　泠夕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水也没再讲和她弟弟有关的事，把粥碗放下，换成了小凳上的药碗。
　　“该喝药了。”
　　泠夕有一个姐姐，不过她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流。

　　自打华盛母亲寿宴那天没出岔子，安安稳稳地过去后，华家的气氛总算没那么死气沉沉了。她们几个也能在华家的院落里随意走动玩耍了，只是还是不能回家。
　　斑点猫说，她们还得留下来，若是家里的其他老爷夫人到了年纪，还是需要她们提着灯去挡鬼。

　　泠夕她无家可回，阿水和木子又不想回家，只是苦了年龄最小的一一。
　　她这个年纪正是依赖爹娘的时候，这孩子胆也小，每日听着周围人张嘴闭嘴不离“鬼”，更是被吓个不轻。整日不是哭，就是维持着惶恐不安的状态。
　　她们其他几人每日安慰也不起作用。

　　这段时间过得还算快活，除了她们几个不时要被赶去野林、河边看鬼、数鬼外，其余时候由她们疯玩，甚至偶尔还能跑去府宅外的集市。

　　无忧无虑戛然而止于第三年的冬日。
　　一一被冻死了。
　　那是个同华盛母亲五十岁寿诞那天相似的雪夜，不同的是，雪下得远比那天大。
　　一一冻僵的尸体直到第二日早晨才被发现。

　　她身子本就瘦小，面色也生得苍白，雪又在头顶肩头堆了一夜，以至于泠夕她们第二日一早赶出去看时，差点以为那是个雪塑的娃娃。一一双眼紧闭，睫毛上甚至都结了霜。她坐在宅子门口的石头上，灯笼柄还在手上握着不放。而红灯笼里的那个小小的蜡烛还在燃烧，火光明亮，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那是术法的原因。
　　泠夕细细打量着眼前已经失去温度的小姑娘，她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竟然也就这样和她的爹娘一样……没了。
　　没了。
　　她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
　　一一双眼闭得紧紧的，眉头也皱得紧紧的，想必是夜里看着众鬼穿行，吓得不敢睁眼，却也一动都不敢动。
　　明明她身后的屋子里就有全轩城冬日最温暖的炉火，有全轩城最厉害的华谷谷主，可她还是冻死在了门外的寒风里。

　　华家不承认她是被冻死的。
　　他们只是悲哀地叹了口气，说是一一命数太轻，寿数太少，才在作为烛娘提灯的夜里，为了引鬼烧尽了寿命。然后以最快速度，草草掩埋了尸体。
　　接着就是搜寻新的阴孩作为烛娘的替代品。

　　泠夕不理解。
　　她在一一下葬的那个夜里和木子一起扑进阿水的怀里哭。木子没她哭得狠，只是身子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发抖。她哭得大声又放肆，头埋在阿水怀里不停地哭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一一会被冻死？
　　为什么那些别人口中那么厉害的仙人不救她？
　　为什么他们对于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说是被他们害死的……五岁小孩的死毫无歉疚，连一闪而过的悲伤都显得虚假又敷衍？
　　为什么？

　　泠夕心里崩溃又害怕，吸着鼻子问阿水：“我们是不是也会死……像一一那样？”
　　阿水把她和木子抱得紧了些，像自己的娘曾经做过的那样在她们背上轻轻拍着。
　　“……是。”
　　她没办法为了安慰而否认她们现在的处境，只能残忍地说完这个“是”字，然后尽可能不显得那么绝望地补充：“但起码我们现在还活着。”

　　那个晚上木子和泠夕就这样在阿水怀中睡着了，可她自己睡不下。
　　这两个年龄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孩子把她当做安心的来源，可她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她也就十二岁。
　　阿水抬头看窗外，积雪还没化干净，但天边已经挂上了一轮月，月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来，给她们三人身上镀了一层白霜，恍惚间，阿水突然觉得她们三个其实也已经死了，就像那天的一一，坐在漫无边际的白里，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阿水想，也许她应该推开怀里的两个人的。
　　既然迟早有一天要面对死亡，那还不如走得干干净净，何苦自己走了，又惹得别人满脸泪痕，满身羁绊断不了。
　　何苦呢？

　　可她想归想，手上却没有动作，反倒是睡梦里的两人呢喃了两句梦话，又往她怀里缩了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几人轮流着当烛娘提灯，华家也再也没添过新的阴孩。
　　阿水总是冷笑着说，这是华家的报应。再也找不到新的替代品，迟早有一日要走向末路。

　　华家的二小姐华殇也渐渐长大了。阿水看起来太凶，木子看起来有些愣，这小丫头就整日跟在泠夕后面跑。
　　她嘴甜，总用细细的嗓音喊：“泠夕姐姐。”
　　泠夕闲着的时候就带着她在院子里玩，偶尔还能沾着她的光去华谷的那棵梧桐树下荡荡秋千。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华殇在荡。
　　不过小孩子心眼少，总是记着泠夕给她糖吃的好，就拉着她一起荡。

　　阿水有的时候提醒她：“小心是个小白眼狼。”
　　泠夕知道她是担心华殇像她弟弟那样，她也确实不是没有担心过，只是后来这个念头才彻底地被打消掉。

　　华殇有一日来找她，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
　　她说：“我娘知道我和你玩了。”
　　阿水在一旁站着，闻言视线投向泠夕，眉目里没有同情，只在满脸写着“我就知道”几个大字。
　　“我娘说……”华殇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足足拆了五六层，才看到里面有些破碎的糕点。她笑了笑，“我娘说了，你和我玩就是待我好，所以我也要对你好！这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糕点，特别好吃！”
　　泠夕看着眼前一脸真诚，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的华殇，偏头对有些愣的阿水笑。
　　也不全是坏的，对吧？

　　斑点猫主动为她们申请了在宅子外面也可以自由活动的权利，说她们不会偷偷溜回家，也不想偷偷溜回家。就这样向华盛提了好几次，才终于被准许了。
　　那是她们第一次去外面的街市上。
　　她们像寻常人家的小姐一样走在路上笑着打闹，看到喜欢想要的发簪时，也能一起凑些铜钱买回去换着戴。

　　泠夕十六岁那年，作为提灯的烛娘在门外引鬼时恰巧遇到了真正的“仙人”——当代天帝的兄长，龙渊将军。
　　龙渊本是下界来寻离开天境时日良久的竹叶青欢谈，两人分离不久，就被他看见了泠夕。

　　不知后世写这两人故事起始的相遇时，会如何描述这样一人一神，隔着数鬼穿行遥遥对望的场景，只知道寻常笔墨定然难以描画。
　　月光洋洋洒洒，落了二人肩头满面霜。

　　泠夕原以为往后的日子会像这些时日一样，慢慢变好，直到日光能够穿透雪层，拉扯着地下的勃勃生命，将她们身上的霜也一同烤化。
　　可是没有。
　　雪融化时的温度比雪积起来的时候更冷。

　　先是斑点猫病倒了。
　　曾经觉得严厉痛恨的人到了这种时候竟然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她们想提灯救她，可华盛不允。他不允许她们把自己仅有的寿数烧给区区一个下人，哪怕她曾为这个府上献了半辈子的忠心。
　　她们只能看着她死。
　　直到下葬的时候，泠夕才第一次知道斑点猫姓李，叫李七，和阿水她们一样，名字起得草率又卑贱。

　　接着是木子，最后是阿水。
　　她们烧尽了寿数，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泠夕刚开始是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闭上眼就能想起阿水死前的笑和声音：“对不起啊……作为姐姐，作为长辈，我应该最后一个走的……怎么……只丢下你一个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属于泠夕的那天迟迟不来，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整日担惊受怕，她开始麻木，开始没了笑。

　　她也曾在最崩溃痛苦无助的时候怯懦又小心翼翼地朝龙渊伸手，状若不经意地说：“要不你带我走吧。”
　　心里却是发疯崩溃的哭喊声——
　　求求你，带我走吧，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我想逃……
　　可只等来旁边人开口：“对不起……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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