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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机
自此，君息开始了他的傀儡生涯。
宣武侯素来言出必行，纵然曾经私心将他当做那位东荒神帝的影子，用尽诸多手段意图驯服他，如今也只能遗憾地退而求其次，让承铭代替他入了侯府。
且他既已继任为纯阳王，身心皆属天地神明，他人不得妄图染指，自然也不必担心谁再将主意打到他头上。
面对曾经最为痛恨的加害者，他竟像是全然放下了，应对如常，十分满足于现状般，坦然做了个极其合格的傀儡；反倒是同新任大祭司处得……不那么愉快。
倘若说从前在王城学宫时，关于他和少昀“水火不容”的传言只是传言，那么祭台一别，如同决裂般，二人倒像是果真有了些不共戴天的意味。
少昀独自在祭台上呆了数日，刚刚下来的那天，尚未踏进纯阳王宫，就直接施展化形咒，召出了朱雀虚影。
传说中的洪荒神禽遮蔽了半个天幕，翱翔在王宫之上，一身熊熊烈焰腾空而起。无数火星自它躯体上迸射出来，如同骤雨般呼啸而下，落地之时已化为一团团火球，尽数砸在宫中。
若非他的师父、前任大祭司出手，巍峨辉煌的宫殿群只怕要当场被砸烧成一片废墟火海。
彼时君息尚在寝宫里浅眠。好巧不巧，一颗火球正好砸到他床榻前，几乎是擦身而过。
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奔逃中，他慢吞吞踏出门，正好见最后一颗火球拖着长长的红影划破天幕，“砰”地砸在他的寝宫外。
然后挣扎着，勉强站了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火球，而是方才分别不久的新任大祭司。
老祭司的修为比他本就高出许多，此番又带了惩戒的心思，因此出手极是狠厉，直接将这个以脾气暴虐、桀骜疯狂而出名的弟子从宫外震飞进了宫中。
红衣沾染了不少尘土，素来极爱整洁的人却仿佛浑然不觉。本就如冰似雪的面容更是仿佛苍白到近乎透明，唇角涌出一股鲜血，他也全不在意。
只是死死盯着寝宫门口寂然看向他的年轻人，眼中煞气四溢，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怒火翻腾着，像是下一瞬就要凝成锋锐的刀子，飞出来戳进那人的心脏。
分别不过数日，眼前分明是他从前所熟悉的面容身形，却又好像根本就是个陌生人。
那人换了一身月白色王君常服，散漫地立在寝宫门口，凤眸疏淡，躯体瘦削。因着刚刚长成，还带着点少年时的单薄和稚气，却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怯懦恭谨。
像是那位早已羽化归于天地的第一任东荒神帝、纯阳先祖帝息自画像上活过来、走下来了一般。
帝王威仪，凌驾众生之上；然而又风姿卓绝，艳色冠绝天下。
头颅剧痛，好像有什么要从神识最深处突出来，仿佛在他已然失落于漫长时光中的记忆里，也曾有这样一个身影。
那身影也是如眼前之人般疏淡闲适，却更加气度高华，遥不可及，像是天地间最夺目的宝石，笼在漫漫仙泽中，微笑着，和缓唤他：“阿昀。”
残像有如魂魄碎裂时飘散的一点光芒，尘沙般细微，只那么恍惚一闪，就彻底消失在脑海中，无迹可寻，虚妄得令人以为不过是错觉。
但新任大祭司素来在某些人某些事上缺根弦的心里却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凶残而暴怒地盯着那人，方自缓过一口气，当即扑上去，一把握着君息的喉咙，抵在了门框上。
凶煞的气息像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笼罩着四周。他那般用力，是真真切切动了杀机，掌下脆弱的脖颈都几乎隐隐传出点“喀嚓”声。
那人原本玉白的面容已然涨得通红，甚至带了点乌紫之色，眼神已几近涣散，却没有半分求饶的意味，仍是和缓平淡地看着他。
在祭台上醒来之前的事，少昀其实不大记得了，只有点模糊的印象，就好像记忆中应当如此；具体如何，眼下他却并没有心思去细想。
原以为君息也同他一般，被人下了黑手绑上祭台，完全没料到那人竟甘心同曾经的加害者同流合污，竟忍心亲手将他们的名字刻上黑玉碑，竟忍心亲手取了他们的一半魂魄神识，敬奉天地。
虽然他清楚他们，尤其是君息，面对如此形势几乎全无反抗之力，也许迫于无奈之下，才选择同他一起踏上祭台；
但那人异常的坦然甚至主动接受的模样，终究让他不可遏制地去怀疑，那人是不是为了摆脱困境或别的缘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就与宣武侯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手将他卖了，此前种种，无非做戏。
甚至对于他，也全是戏耍、玩|弄。
过往几年中，最初被牵动心绪时的烦乱愤怒，几番挣扎后一往无前的孤勇，相见时的悸动，深夜时的辗转，他的茫然无措，他的一腔热血，那些懵懂而纯粹的情意，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风交缠，那个真心实意的拥抱，那天绚丽的日出和青鸟，那时带他逃出樊笼许他余生自由的承诺，突然就成了个耻辱的笑话。
他无法理解君息的所作所为，正如君息也无法理解他。
潜意识里，那人从身到心从躯壳到魂魄都应该归他所有，天生就该仰视他，顺从他，被他征服、掌控一切。被背叛、被欺骗的暴怒和恨意像是一锅沸腾的油，活生生煎熬着他的心，让他失控到痛下杀手。
该说不说，他这些脑筋动得实在不是时候。最该深究的事情他往往一略而过，不该多想的问题上，他偏偏想得太多。
二圣在此斗法，宫人全是宣武侯的心腹，面面相觑，也不阻止，只是拢着手围在四周，抻着脖颈，光明正大地看好戏。
胸腔仿佛要炸裂的窒息中，新任纯阳王竟还能忽略眼下的处境，分出些思绪，恍惚想，他若就此享年，会不会成为整个洪荒神界亿万人族部落中，在位时间最短的王君，并因此在青史上载录一笔。
见他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眼神都似将涣散，少昀像是终于从失控中清醒一般，遽然撤了手，改为揪着他的衣襟，任他呛咳欲死也不松开。
来之前，新任大祭司仿佛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掌下的人；对峙半晌，却只又恨又冷地道出一句：“你为什么总喜欢走神？连死都不专心？”
虽然咳嗽已经大致平息，却因着方才咳得太厉害，君息克制不住地偶尔抽搐，连嗓音都嘶哑了，却微微一笑，用气音断断续续道：“这样……才不会……太过……感……知……明显。”
少昀终是忍不住一滞，想起他从前经历各种责罚和屈辱的时候，仿佛也总是走神，原是因为这样么？
却听他又慢慢道：“学兄……”
君息闭着眼睛缓了许久，方才睁开眼继续道：“如今木已成舟，无可更改。
你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妨就做些该做的事，强过死死抓着过去不放。毕竟活着总是要往前走的。”
他又笑了一下，道：“是我欠你，到时候当竭尽所能偿还你。”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偿还”又该如何还，他并没有说，少昀也没来得及问。因为老祭司的人已经到了。
王宫重又归于平静。
许是自从那天莫名其妙在弟子寝居醒来后，连续不断、几乎让他毫无喘息之机的繁杂事务终于尘埃落定，暂且松闲下来，君息才得以慢慢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试图从中理出点头绪。
犹记得去往宣武侯府的路上，他脑海里十分突兀地冒出一句：无相镜开启之时，若与其它幻境融合，幻境中人会暂且丢失、混淆部分记忆。
无相镜，他恍惚间终于记起，眼下的一切，并非现世，而是重生后王城学宫的心魔幻境，一段与他的前世相似又不尽相同的经历。
那么，最近他总觉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不太记得起来的状况，就是无相镜与心魔幻境融合的阶段，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破出这诡异的地方。
然而还有点问题他没想明白。
当时在寝居里救他的少昀去哪了？是随着那段幻境消失了？还是同他一起进入这段幻境，成为了如今新任二圣之一的大祭司？
心魔幻境中应该只他一个活人。其余诸人，少昀也好，宣武侯也好，老祭司也好，宫人也好，本就是依托他的记忆而存在的幻象。
虽说“幻境中人会暂且丢失、混淆部分记忆”，这个大祭司确然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但，莫非融合阶段，连幻象也要遵守这个法则吗？
而且，化成这段话的一堆符号又是从何而来？
尚未弄清楚，第二句话又诡异地浮现在了他脑海中：融合过半，幻境中人记忆渐次归位。
君息：“……”
如此，是不是等见到大祭司，看看他是否回忆起了什么，就能据此判断他究竟是上段幻境中，在寝居里救了自己的那个，还是产生于这段幻境的幻象？
离登位大典尚且还有数日。但那段时间，君息没有再看到少昀。听说新任大祭司终究为他的任性付出了些代价。
祭司一脉，手段诡秘。谁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责罚，但以老祭司的做派，想必不会轻饶了他。
突发奇想之下，君息以即将正式继任，日后不便外出为由，提出想去王城学宫，参拜部族图腾。
金鳞殿那幅魔龙金鲤的巨幅壁画倒确然是名满纯阳，宣武侯并未拒绝他的请求，按规制指派了一队宫人护卫随侍。
新任王君原本想看看在融合了无相镜的心魔幻境中，曾经在现世中替他挡了一记散魂鞭的远古神物是什么模样。但出乎意料，甫一踏入金鳞殿，恍惚间却见原本的壁画骤然潮水般消退，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水光粼粼，烟波浩渺，而是眨眼换成了一片云雾缥缈的仙境。
长风万里，烟岚流转，风烟之上，一道七彩霓虹当空而挂，说不出的磅礴大气之美景。
然而霓虹之下，浩瀚云海中，却横亘着一座巨大的平台。
阴云如墨，罡风如刀。台上一片血肉泥泞，那尾远古神物正匍匐在狼藉中，躯体残破，鳞甲四散，一身深可见骨的伤痕，映着微弱的金红辉光，一副气息奄奄之相。
刹那间，几道粗厉雷霆狂劈而下，当当正正抽在它身上，它却只是颤了颤，竟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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