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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元年(修)
一夜过去,已有小厮开始起身打扫起庭院。
“翁老?”小厮原本打着哈欠慢腾腾地扫着扫着,突然感觉笤帚似碰到什么东西。仔细定睛一瞧,树缝之间分明卡着个人,吓了他一大跳,蹦出几丈远,残余的瞌睡虫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辨认出那人是翁泗之后,小厮连忙极为恭敬地上前扶住。哪知一触手,扑面而来的寒意冻得他直接打了个长哆嗦,又看老人已然冻得惨白的脸,于是诧异道:“翁老…您……您这是站了一夜么?”
闭目斜倚于树干的翁泗在听见人声时就已经猛地睁开眼,然而等他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想看的人之后,眼底落下浓重的失望,轻轻扯唇,道了一声“无碍”,然后轻拂开小厮扶住他的手,站直身躯,执拗地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下一瞬,房门被人打开,里边传来一道偏凉的声音:“进来吧。”那道声音紧跟着又吩咐了一句,“去将小姐请过来。”
翁泗进门时,那少年倚着窗台桌案的一角,正愣愣地看着窗外出神,从他这角度,实在看不清他到底在看什么。
“世子。”他轻唤一声,反身关好门,趋步走近。待走得近了,便拱手道:“世子可是想通了?”
“嘘…”,那少年屈指放在唇边,眸光至始至终没离开窗外:“再等等。”
翁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而却还是什么也没瞧见,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只好退至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笃笃…”门外传来扣门声。“世子,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
少年这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缓缓走进来的少女。少女身形本就纤细,近来看上去又似清减了些许,他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她了,她脸上的红肿并未完全消褪,正对上他的视线又赶紧垂下头去。
是昨夜吓坏了吗?
他止不住有些后悔说了那样的话,可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禁自嘲一笑:姬宁啊姬宁,你在想些什么呢?
你可…真是…可真是……
姬卿进了门,踌躇片刻后,还是略含几分小心翼翼地朝姬宁行了个臣子礼,“殿下。”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问她脸好些没的姬宁脸色瞬间转冷,眉宇之间陇上一抹沉郁,连带着眸子也跟着暗下去,最后索性撇过头去,不想看她。
屋外奴仆起身的动静大了起来,屋内却陷入诡异的沉默。一阵沉寂过去后,姬宁才缓缓将视线投向翁泗:“先生给我讲讲于世章吧。”
“您终于问到他了。”翁泗笑看着他,眸中有显而易见的欣慰。
姬宁扯了扯嘴角,是极为嘲弄的弧度,等着他开口。
翁泗知他心中有气,挑了挑眉,不甚在意地笑笑,开始娓娓道来:“当年老夫一路北上来到这里,机缘巧合下进了于世章的军营,本意是想做个普通的军医,可他不肯。他以重礼待我,要我做他的军师。
我本不应,可那时本朝初建国,各地屡遭天灾,大晏军又时时入境挑衅,我——在多次推拒无果下也就答应了。”
说到这里,白发老人脸上无奈与懊悔的神情开始反复交织,他的言辞语调分明淡淡的,可眉间眸底又分明是悲伤的。
“于世章此人为人十分狂妄自负,排兵布阵极为冒进,我又是求稳之人,与他政见时有不同。几场战役下来,闹得很不愉快。或许是运气好,前几场战役都侥幸胜了,直到那一场“沂洲里之役”,最终还是败在大晏帝手中。于家军差点全军覆没。”
那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晴天。
普通到所有人都没意识到那一天会给他们后来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所有的劝谏也好,意见也罢,在那一天仿佛通通失了效用,于世章全都不采纳,他似乎得了失心疯一般要去“沂洲里”,最终被敌军围歼。
陈述着这一切的翁泗面带讥诮,嘴角溢出说不出的嘲意:“以“骁勇善战、视卒如爱子”扬名于天下的——于大元帅,竟然抛下残留的军士独自逃命……”
“沂洲里之役?是我们败了?”姬宁脸色骤变,他倒不担心老先生会拿此事作假,可此事若是真的……
他带着惊疑追问道:“可倘若我没有记错,【大夏史志】里可是清楚地记载着此役是和战?因以极少的兵力致和还被刊印在册大肆在各州县之间颂扬,于世章更是因此名气愈盛,你是说,于世章他竟然敢谎报…?”
“哼,古往今来,有多少史志是真实可信的?”老人断然喝断他的话,抚着胡须道。
然当他眼眸一转,却又再道:“况且殿下,那人,算不得谎报。”
“什—么?”姬宁十分匪夷所思地看向老人。
翁泗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摸出一份卷轴递上,“是——和战不假。可是,殿下,你知道于世章用了什么法子停战吗?请看看这个。
姬宁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递在眼前的卷轴,有些迟疑地接过,展开,缓慢地一点一点念出上面几个大字【北-境-停-战-协-定】
待他往下仔细看去,那双蹙着的秀眉就不曾松开过。直至看完最后一行,他心中的磅礴怒意再也忍不住,径自挥手将那卷轴往地下抛去,但还是止不住地气愤,指尖仍在不停地发颤,怒道:
“于世章他大——胆!此乃欺君之罪!论罪可诛九族!”
“每年上缴黄金两万两,白银五千两,粮食五十万石?他这是要将北境百姓往死里逼!这是和战吗?这分明是割地赔款之行径,此实乃卖国!”
眼见这位矜贵绝伦的世子殿下如此失态,翁泗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垂眸看向地上散乱成一团的卷轴,轻蔑不屑厌憎多种复杂情绪浮于眼底,片刻后又无声无息悉数褪去。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此事大晏军士之间早就传遍了,或许这也是之前城门口他们几次三番折辱小姐的原因之一。”
话至此处,翁泗的目光极其隐晦地撇了眼旁侧仍将头深埋于胸前的少女:大敌入侵,能在守将不在城中的情况下,有效迅速地组织军民撤退,销毁住所的情况下还能隐藏实力,敢于强军之下独身一人对峙,而不落于下风。
此女子,既有皇族之风,也有定王府之骨。
姬允望,他当真是养了一双好儿女啊!
良久后。
翁泗呼出一口浊气,抬目朝窗外看去,“正因太离谱了,好些百姓并不愿就范。可协定已签,于世章他发现百姓们不从后,下了军令,若缴银、粮,则可活,若违抗,直接杀了。那会刘承贵还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参将,因其胆子大,下手狠,得到重用。可银、粮总有缴完的时候,于是他们就开始抢劫商户。商户们没有办法,凑在一起一合计,干脆选择不再出摊紧闭房门在家。
可那会儿还没有地宫,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无余粮以为续,你要活着啊!不出门被饿死,出门被杀死?怎么办呢?若是你,世子殿下,你选哪种?嗯?”
他没等姬宁说话就又继续道:“你猜最后怎么着?百姓们想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好方法。”
“嗯?你猜猜看他们怎么办的?猜猜看,世子殿下?” 翁泗如同吊人胃口一般,在此处停住,他开始屈下身慢慢将散落在地上的那卷轴一点一点往回收。他一面卷着一面仔细观察眼前少年的神情,诡谲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溯巡,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此时少女突然一声不吭起身退到屏风后。
姬宁的视线被她带过去又忽地转回来,看着翁泗,口气实在不善:“怎么?”
“你猜猜看呗,”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眼也不肯眨直勾勾地看着姬宁,透出阴翳,“您那样的聪明,那样的……”
“易子而食。”一直未发声的少女忽然接口道。
翁泗眼间微顿,他攸然掀起眼帘,犀利的目光径直朝着屏风后而去,与屏风后少女视线对上后又转回去看姬宁,他眼尾的褶子越发得深,手下的卷轴越发得硌人,“对啊!毕竟,要你吃自己的孩子未必忍心,想必别人的孩子大概会好一些吧。”
“……”姬宁感到喉咙突如其来一股剧烈的痒意,他怔怔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翁泗。
永平元年,北境是这样的吗?
堪堪将卷轴卷好,老人却仿佛看明白了他眼里的惊问,他慢腾腾起身,将那卷轴紧紧抓握在手中,五指抓拢,神情极淡,吐出一句,“是啊,永平元年,北境就是这样的啊。”
“这样甚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大晏军正式屯军琥州以南,他们放出消息,以上缴的粮食为引,美其名曰“赠粮”,鼓励百姓们前去领粮,于世章这边不敢不放人啊!可真当有百姓去要的时候,其必会遭到狠狠的一顿羞辱,而粮食也是坏得不能再坏,里边儿要么掺着尿液,要么合着各类虫物的尸体,根本无从下口!百姓们本就怨声载道,这样一来,就更没人去领这所谓的赠粮了。饿死的被饿死,杀死的被杀死,易子而食的父母亲最终多不忍,宁肯自己死,所以……所以城南多是老妪和幼儿。”
姬宁听着听着缓缓垂下了眼。
哪里是什么赠粮?
名曰赠粮,实乃诛心!
易子而食?
是这样的易子而食啊!
翁泗将卷好的卷轴置于桌案上,双手揣在袖中,头侧向一边,眼渐渐眯起来,继续用一种极其稀松平常的语气陈述:“再后来,于世章等人一方面瞒着朝廷签订条约支付款项一事,一方面又拿着他害死的这些无辜人命,以促成“和战”的名义向朝廷邀功,要赏赐,要抚恤金。
他则“功成身退”,调往南境。调往南境之时,因他的力荐,刘承贵也由一名普通参将转为副总兵。
姚琛作为虞州知州,早与于世章狼狈为奸,可他为人懦弱,为官圆滑,沉迷风月之事,所以平日里只负责处理政务。刘承贵作为副总兵,行事心狠手辣,往往动手的事情就他去做。顾行远此人没什么背景,可正因如此,他对钱财权势有近乎病态的崇拜,偏偏他又深谙人性,善用谋。于是,基本上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至此以后,姚琛、顾行远、刘承贵三人盘踞整个北境。此三人,在北境,可遮天。而百姓们呢,始终上告无门,久而久之,也就不告了。”
“不告了?为何不告?”姬宁忍不住怒问,他扬眉道:“我不相信,这于世章有通天的本领不成?怎么会毫不透风?即便他是一境的总兵官,可他上面还有左右布政使,按察使……!啊?”
“呵呵,”翁泗笑了两声,“由不得殿下你不信啊。事实就是,上至左右布政使,下至五个州的知州知县都空前一致。至此,北境,这条路算是完全堵死咯。”
姬宁:“即便是如你所说,布政使司不管,按察使司不管,京城呢?京城也不管吗?”
“京城?”翁泗听他问出这句话,眸色立即冷了下来,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怠慢了下来。
“世子连这也不知?非京城户籍的商户民户连衙门的门都不能叩!那虞思衡倒有几分能耐,在三年二月的时候请了几个江湖中人,直接掳了一位衙门官,本意原是递折子,诉冤情。结果那名京官失踪的消息还未传开,第二天就新上任了另一位大人,大肆在京城抓捕凶手。”
姬宁沉默: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四品大员青天白日无故失踪,当时身兼兵部尚书的父亲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后因父亲实在忙不过来,便将此案移交给了刑部处理,结果不到三天便抓到凶手,据说凶手供认不讳,当天便结了案,于第二日在午门宰首示众。
“那个领头的,也就是此案......所谓的……元凶吧?是虞思衡的族兄,早年间也是一个蕴藉风流的人物,死的那年,好像还不足三十吧?”
老人低头谓叹了一声,有轻轻浅浅的痛意在胸腔内荡开,他闻着空气中飘荡着的不知名的花香,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了那位青年的面容。
“诸位族老,让我去吧。”青年的音容笑貌刻在他脑子里很多年,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依旧清晰得恍如昨日。
那是由辰溪组织的整个北境商户的一场救助会,他们商讨着,争论着,僵持着,每个人几乎都知道这一趟,不好走,谁都不愿让自己的族子族孙轻易去冒这个险。
最终,是那名青年站了出来。
他没有面向众人说话,只是朝着自己身后的族人行礼,再三说道:“诸位族老,让我去吧。”“让我去吧。”
翁泗想着那名青年,渐渐地思绪就沉静下来,他垂眸与面前少年对视,“虞思衡的父亲作为虞氏当时的族长在惊闻侄儿死讯的噩耗后,愧不能以死谢罪。葬礼的当天,刘承贵和他的府兵带着青年的尸体前来,说葬礼没有尸体是对死人不敬,他愿不计前嫌奉上尸体,可还没等亲人们同意,他就迫不及待打开棺椁,看清的当下就有人哭晕了过去,原来那青年竟是五马分尸的死法。
当夜,众人守夜迷迷糊糊睡过去之时,虞思衡的父亲一头撞死在了侄儿的棺椁前。虞氏本就子嗣绵薄,自此以后,便宣布族内子弟再不得出北境。”
“告?”老人扯唇讽刺一笑,“往哪里告?谁还敢告?”见姬宁沉默着不说话,他又继续道:“想必世子也一定听说过曾经风靡四国的“雪琥珀胭脂”吧?世子知它为何突然销声匿迹了吗?”
姬宁根本不用动脑子便道:“跟虞氏有关?”
翁泗无声冷笑,“此种胭脂是虞氏首创并有独门秘方,原材料于皓月关至冷至寒的湖水中取,经过很复杂的工艺淬炼而得。当初,顾行远为了取得这方子敛财,掳走虞思衡的妻子,本意是威胁他们给方子,不料虞氏族老宁死不愿松口,于是他将那女子献给刘承贵。不成想,一夜,就一夜,那女子就死了。
虞思衡呢,父亲族兄枉死的时候他没发声,妻子被凌辱致死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过一介商贾,即便祖上曾有过荣光,也不过是过往。
民不与官斗,商不与官斗的道理,他懂。原本他也不想他的好友重回这阽危之域,可后来还是转变了想法。”
“因为,一个人,求到了他面前。”
听到这里,姬宁已经大致猜到那人是谁,神色顿时恹恹下来,不想再听下去了。
“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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