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而起

　　苏棘夭正对着餐厅入口，当温蔓枝曼妙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还未睡醒正拿手揉着眼睛的沈知艾紧跟其后，耳边同时响起了沈黎刺耳的声音。
　　温蔓枝侧脸、抬眸、张嘴的动作像是按下了慢放键，她从未想过在这个看似宁静的早晨，她瞒着温蔓枝最大的秘密，猝不及防地便暴露了。

　　她收紧了手，手机坚硬的角硌在手心，阳光里悠扬漂浮的尘絮等待着某一刻被暴风雨打破。
　　这样也好。

　　若是要她来找个合适的时机坦白，总要一拖再拖，不想面对。
　　恰巧昨晚沈老夫人放了话让她离开沈家，若是此次离开之前能把这些琐事都解决了，倒也痛快。

　　沈黎讶然回头，瞬间脸上神情变换，亟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开口便唤：“大伯母，您没听错....”

　　苏棘夭截下她的话，不躲不闪看向温蔓枝的眼睛：“母亲，我有事想和你说。”
　　她走近，蹲在沈知艾身前：“知艾可以自己吃早饭吗？我和母亲说会话，马上就回来。”

　　奶团子懵懂地点点头。

　　她把沈知艾抱上椅子坐着，盛了碗豆浆放他面前，又给他拿了个包子。

　　后院正中栽着一棵树，树干足有几人环抱粗壮，树冠生得比屋顶还高，夏日生机极盛，枝叶繁茂，苏棘夭初中时还曾借着那段时间在树上躲过沈家姐妹，然而近几年根蛀叶枯，渐渐失了生机，此时在冬日寒风下已然灰败凋敝，透着寂冷萧索，不复当日繁荣。

　　“母亲...”她才唤了一声，掌风扇过，侧脸一疼，直被打得偏过了头去。
　　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隐约尝着些铁锈的味道。

　　她垂着眼睑，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片刻之间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心尖泛起麻木的疼意，嘴角却忍不住牵起，抬眸看向温蔓枝，点点头：“沈黎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这句话也不是这么难说出口的，她心上长久附着的忐忑，害怕温蔓枝发现真相的惶恐，在这一刻似是都远去了，顿觉轻松。

　　温蔓枝向来事事运筹帷幄，用近十年的时间坐稳了沈家主母的位置，如今走出去若无人刻意提起，很少人会记起，她当年是从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明星身份二嫁闯入阳城世家之流的。
　　此刻她往日沉着平静的脸上却像是裂了个口子，怒意从其中争先恐后涌出来，双眼阴冷至极，无声但极富有威压：“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瞒我这么大的事。”她闭了闭眼，“...我是不是说过，不准你学医。”

　　苏棘夭皱了皱鼻子，蛮不在意地问：“你说的，我都必须听吗？”

　　“荒唐！”温蔓枝怒极，柳眉横竖，“在外半年，果真如她们所说，性子野了眼里没有我这个母亲了是吗？”

　　苏棘夭敛起笑意反问：“她们？她们是谁？你丈夫的妹妹？还是你丈夫弟弟的女儿？我受她们欺辱的时候，你要我反抗她们，现在却又要求我对你百依百顺，这世上哪有这么合你心意的事呢？”

　　当她还对温蔓枝心存幻想的时候，以为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受沈家姐妹欺负的时候，被沈老夫人无视的时候，以为告诉温蔓枝就能得到保护安慰的时候，她却只轻飘飘啧了一声。
　　“母亲不是你永远的庇护所，你该学着自己变得强大，学着去融入陌生的环境，让不喜欢你的人再也不敢和你作对。”
　　然后那头披肩的长卷发迤逦一甩，将逗趣撒娇的沈檬揽入怀里，苏棘夭远远地站在原地。
　　原来她们并不是相依为命的关系，沈家未来会是温蔓枝的家，却永远不会是她的。

　　温蔓枝握紧手，试图平息心中涌起的一簇又一簇怒火：“你若只是为了与我作对，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未免太过幼稚了些。”
　　她以为她选了这个专业不过是晚来的叛逆期，是一种未获得关注的无声反抗，就同那年高一选科如出一辙。

　　那年温蔓枝临近预产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苏棘夭的学业，她早早便规划好了苏棘夭未来的路，大学专业读b大中文系，毕业进修留校任教，借沈家书香名声嫁个世家，顺遂一生。
　　可接到老师的电话温蔓枝才知道，她竟全选的理科来表达不满，她们在家中大吵一架，温蔓枝早产，等再联系上学校，一切已成定局。
　　事后苏棘夭被她关了一周，回校几次大考都仍高居榜首，这件事才算过去。

　　苏棘夭摇摇头，双眼熠熠生辉：“我学医，是因为自己喜欢，从不是因为和你赌气。”

　　温蔓枝眼神一怔，眼前的面容与记忆中另一张相似的面容渐渐重合，恍惚间似是回到了那段她极抗拒去回忆的那段时光...
　　“我不爱你了，不是赌气，我们分开吧。”

　　明明是有预兆的，感受到那个本以为能相携走完一生的人，逐渐变得沉默、陌生，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碰不着，也抓不住。

　　她眼神失了焦距，风吹过露在外边的脖颈，引起一阵寒凉之意，蓦然回神：“你是我生的，就该听我的。”那道口子缓缓合上，她又变成了那个无悲无喜的温蔓枝，“开学以后去换个专业，只要不是医学，都随你。”

　　时隔这么多年，她好似又尝到了那种血液从自己身体里缓缓抽走的无力感，强压下细枝末节里一同伴随而来的恐慌，她自以为做出让步能让面前叛逆的女儿适可而止，却见她肖似那人的面容满是坚定，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会转专业的，我要学医，高一那年就想好了。”

　　温蔓枝眼神发狠：“你想好？你怎么想好？学医最短八年，等你毕业回来，那时候适龄的世家子弟该结婚的都已经结婚...”

　　苏棘夭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阳城，她记得小时候温蔓枝爱自己的模样，也见过她疼惜沈知艾的模样，即便再不想承认，她不能原谅爸爸的离开，甚至将这种怨气掺杂在对自己的情感里，复杂难辨。
　　她也曾争取过，可她们之间看似只隔着一层薄霭，实则任她如何努力都是一番徒劳无功，她不知该怨谁，直到她看见温蔓枝在沈知艾身上付出的毫无保留的爱意时，她突然认清了事实，或许这辈子，她们或许也就是这样了。

　　她在温蔓枝未来的人生里，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温蔓枝在意她，却也控制她忘记苏逸之，她分不清这是对自己残存的爱，还是对他的报复。
　　有时候她会想，温蔓枝当初还不如不要带她走，让她留在尚城，这样自己便能怨她恨她，而不是现在这样如同鸡肋，对这段亲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不会回阳城的。”苏棘夭言之凿凿，“我打算留在尚城。”

　　温蔓枝冷眼看她，听出她话中的坚决，这才发现也许高一那场闹剧并不是她心血来潮。
　　果真是那人的女儿，即便费了时间和心血去养，也还是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冷笑一声：“由不得你。”

　　因出了这事，温蔓枝提前告别了沈老夫人，带着苏棘夭先一步回家。

　　坐在后座，苏棘夭回头看了一眼庄严巍峨的沈宅大门，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被两侧的树荫遮挡，直至完全看不见。
　　突然忆起初次来这，那时年幼的苏棘夭对未来的新家庭也曾有过幻想，有过不安，却一定想不到，最后告别的时候是这般一地鸡毛。

　　可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来这了，往后这里的一切都如烟尘拂去，心中是说不出复杂却又莫名轻松。

　　沈知艾本闹着要和她们一起走，被温蔓枝一个眼神就吓了回去，乖乖在沈宅等沈知恒去接。
　　车上温蔓枝一直在她身边，她什么都来不及做，手机就被她收走了，到家后温蔓枝更是收了她的身份证。

　　苏棘夭拦住正欲关门的温蔓枝：“你在阳城，这里有沈叔叔，有知艾，我在尚城也有爷爷，我们谁都不用担心谁，这样不好吗？”

　　温蔓枝尖声反驳：“你就是铁了心要离开我！为什么！”

　　那张肖似生父，在男人身上风流，在女人身上艳极的脸，此刻却平静至极，有了一丝温蔓枝的影子，只听她冷静地说：“妈妈，你看清楚了，是我，不是爸爸。”

　　温蔓枝心中一恸，被这一句时隔多年的称呼叫回了不多的理智，自她们进入沈家，她要求苏棘夭和沈家其他人一样，唤更稳重的母亲，亲自划下了第一道深刻见骨的隔阂。
　　只听她继续道：“你总在我身上找爸爸的影子，一边怀念一边痛恨，你应该是不想见到我的，未来我们也可以和这几年上学一样，你想见我我就来看你，你不想我就呆在尚城。对了，我在尚城交了个男朋友，我们应该毕业就会在那边结婚...”

　　“够了！”温蔓枝打断她，闭了眼睛，胸前不断起伏，平复着汹涌而复杂的感情，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的气息渐渐归于平静，握上门把手，“你在这好好反省，不转专业就留在这复读。”
　　门关上的前一刻：“你那个男朋友，分了，我不同意。”

　　门落上锁，透过门隐隐能听见温蔓枝在门外嘱咐佣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远，屋内一片寂然。

　　苏棘夭摊开手心，掌间几个弯月状的血印，还有一层稀薄的冷汗。
　　窗外夕阳西落，橘黄色的光透进房间里来，手腕上的手链交相辉映，不知是光还是别的什么，此刻给了茫然独立的她一点温暖，融入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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