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花

　　顾墨坐在太医院的门边，偌大的太医院此刻却只有一名学徒，其他人全都奔往阖宫各处。留守的小医官给顾墨搬了张小凳子就忙配药去了

　　宴席匆匆结束，只留下一地狼藉。

　　所有人都匆匆收拾行装回落榻处，越是狼狈不堪，越是打大晟的脸。更别论死伤人数，太医们即便有心救治，不按各宫远近，只按病情危急，一时半会也分不出手管顾墨

　　顾云帆着急干脆直接带着顾墨直奔太医院，却扑了个空

　　顾墨想到回怼顾云帆的那个小医官就不由得自嘲一笑，此刻眼睛瞎了，心却清明不少

　　“顾大人是吧？五品官员且候着吧！”
　　顾墨即使目不能视，都能猜到顾云帆着急争辩的样子：“她磕破了头，现下还看不见了，病有轻重急缓，不是应当按病情危急来看吗？”
　　小医官不耐烦的回怼：“她是一名千金小姐，那自是要找医女相看。可现在后宫中受惊的太后啊、皇后啊这些贵人，便是受伤的赵相之女、齐将军之女，医女本就不多，顾公子还是不要添乱了！”
　　顾云帆还想再说就被那名小医官打断了：“病有轻重缓急，官却没有。在此处着急，倒不如叫顾大人早升多几品，就不至于此了！”
　　顾云帆闻言也不再多做争执，本想嘱咐顾嫣然和顾伊人看好顾墨，自己去外祖家搬救兵，却又都被邹嬷嬷因赛马一事叫了过去，要不是自己眼瞎、邹嬷嬷体恤，现在估计也在凤栖宫了

　　可邹嬷嬷说是问赛马一事，他们真的能安稳过关吗？而且邹嬷嬷对自己的态度怎么和气了这么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又想到了幽王…

　　正想着，又听到了那位小医官陡然拔高的声音：“余公子啊！大恩人啊！”

　　“父亲大人呢？”一声清润的男声响起，顾墨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又摸索着扇子给自己挡上脸

　　“你又不是不知道，赵相唯一的公子…”

　　他们越说越小声，顾墨已经听不清了。

　　“这里倒是还有一名伤患。”那名学徒的声音又慢慢靠近，似乎是在问顾墨：“若不介意余公子是个男儿，就且让他先看着吧！反正他也还没及冠呢！”

　　顾墨疑惑地抬头，只闻到一股药香；余公子本只在门外看着，一门之隔，倒也全了礼数。可是看着顾墨此刻有些懵懂无知的情况只能歉意地说：“失礼了，顾姑娘。”

　　顾墨轻摇下头：“劳烦公子已经不甚感激，有劳公子了。”

　　那位公子伸手有股药草的味道，想来是个刻苦钻研医书的人。

　　顾墨凭着这股药味断定他用手在自己眼前晃了几下，又感觉到他摸着自己的额头和脑后，叫来学徒，说了几味自己不知道药材

　　学徒送来捣碎后的药渣，他又要来纱布，边帮顾墨眼睛缠着纱布边嘱咐：“你的眼睛现下还不能见强光，我帮你用纱布敷上。现下看来，应是脑后的瘀血暂时碍住了血气运行才不能视物。我给你开三日活血化瘀的药，两碗水煎服成一碗喝下，一日三次，再用药渣敷眼。若三日后还无好转，再来太医院找我。”

　　他说眼睛一事倒是胸有成竹，但撕下顾墨脸上那块敷药的纱布时倒吸了一气

　　‘还好这个姑娘现在看不见了，否则该多伤心啊’他心里想着，眼神微悯

　　也许是因为医者仁心…
　　也许是因为顾墨脸上的伤实在恐怖…

　　本来是鞭子细小的伤痕，因为骑马破风变得像被小刀划了一道；又因为刺杀逃命，伤口破裂复又出血，连带着汗水和药汁糊在伤口上，细看下甚至能看到外翻的肉

　　余闻闭上眼睛开始不忍，甚至觉得这是在造孽…
　　好好的姑娘进了宫，参加了一场宴席，容貌就毁了…

　　他静静地注视了顾墨的伤口很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句：“可惜了…”

　　顾墨闻言却笑了起来，浅浅地勾起嘴角，有些宽慰地说道：“至少命还在，不是吗？”

　　顾墨确定了他是个好人，会为一个陌生病患的伤口愁眉不展，会为一个未嫁女子的前途忧心…

　　余闻自嘲般摇摇头，是了，这么乖乖等待医治的小姐怎么会在乎这些除生死外的身外事呢？他有些自嘲自己的多愁善感，开始仔细地帮顾墨处理伤口

　　他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但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那些大道理，眼前这位小姐比自己懂多了…

　　他处理的仔细，日头开始斜斜地落下，院子里投下第一缕夕阳。留守的小医官开始把烛火点上

　　余闻这副药配得仔细，把药柜开了又合，合上又开；药秤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搭在顾墨手腕上的红绳像蝴蝶轻微地煽动了一下翅膀又放下，像是不确定般…

　　烛火越来越明亮之际，他终于拿着配好的药膏一点一点给顾墨敷上

　　“希望能帮到你。”

　　顾墨自己慢慢地摸索着起来行礼谢过

　　那位公子本只轻点下头当作答应，又想到顾墨现在看不见，只能多嘴安慰一句：“好好休息。”才离去

　　走出院外还站在门口定定地看了会顾墨；顾墨察觉到了视线但不出口挽留

　　在这静谧的午后、诡谲的宫中，有一些东西在余闻的心里开始发芽…

　　以至于让他一回到家中，就饭也顾不得吃就把自己扎进书房里翻书

　　他想救她！

　　身边的小厮川柏急得劝了又劝，余闻是余大人老年得子，又是现在膝下唯一的子嗣，万一回头惹出病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余闻翻着医书，头也不抬：“你就回母亲说，我在宫中已经吃过了。”

　　“什么时候吃的？”余家老太太枯木般的声音响起，余闻只得放下医书起身行礼：“奶奶。”

　　余老太太自余大人三岁时就开始守寡，没有再嫁，矜矜业业数十年才把余大人养大。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又传医授业，让他娶妻生子。

　　余家一众都打心眼里敬重着这位老太太，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余家今天

　　她由侍女扶着，一副枯木老憎般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串檀香小串，拄着梨花木杖，穿着灰白色的太极服。

　　声音不再似年轻时那般清亮，眼角也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整个人犹如枯井一般藏住了许多艰涩困难的岁月

　　按岁数来算，她比顾老太太还小上一点；可从人来看，她早已枯朽。

　　即使认真保养，依旧畏寒，太极服里蓄着密密的棉絮

　　“我早就说过‘谷不入，半日则气衰，一日则气尽矣。’不要仗着自己还年轻就不多加保养，这非长久之道…”余老太太坐在木榻上，将手里的拐杖递给一旁的婢女，自顾自地念叨起余闻来

　　余闻知晓自家奶奶的脾气，只撒娇似地伏在膝下：“孙儿今日见着一个病症，实在古怪，所以忍不住想着钻研一二，不是故意不吃饭的。”

　　“哦？”余老太太好奇，示意余闻接着说下去。

　　她自是知晓自家孙儿的本事，比自己那个儿子都争气不少。虽比不上年轻时的自己，但他还小，岁数上已经赢了几分

　　这让她好奇，连她这个孙儿都说奇怪的病症到底有多古怪

　　余闻知晓自家奶奶感兴趣，也不卖关子：“那人看着比孙儿小上几岁，在宴席上伤了眼睛。不过眼睛算得上是她身上最小的伤、最小的病了…”

　　“何以见得？”余老太太笑着发问，暗沉的眼睛终于又亮了起来，她对医术的热情并未曾因为岁月而褪去

　　“病人额头青紫，是常见的血瘀不通之像。故孙儿开了活血化瘀的药剂，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就能复明！”余闻打着包票，自信满满

　　“那又古怪在哪里？”

　　“那位姑娘…”余闻犹豫，恐毁人清白，只得改口说：“那病人的脸上还被划了一道口子，不过血迹干涸，夹杂药草，想来是在宴会前弄伤的。”

　　“我取下她脸上的药草，发现只是生地黄、肉苁蓉、蛇床子这些稀松平常的药。为了对症内调，也为了不和所开的通血的药剂相冲，孙儿就用绳子帮她把了一次脉…”

　　余闻眉头紧皱，低头咬着下唇，似乎是脉象太过古怪，他形容不出来。终于眼睛一亮，指着侍女手上的拐杖说：“若把人比作拐杖，那她这根拐杖就是空心的！”

　　余老太太有些不赞成地轻摇着头：“以那病患的年纪，若是一根空心杖，必是娘胎带来的弱症。若是娘胎的弱症，好生调养，拐杖也不会是空心的…”

　　余闻点头如捣蒜：“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古怪！”

　　他有些苦闷地起身，耷拉着脑袋在翻医书

　　“这是你把脉把出来的？”余老太太有些欣慰，自家孙儿是能干。这么浅淡难握的脉象都能探出来

　　余闻自知奶奶是在安慰自己，只更苦闷的玩着毛笔

　　余老太太想了两转，提出了一个可能：“若那根拐杖里头有虫子呢？”

　　她毕竟管理内宅多年，看过的世面、吃过的油盐多些。不忍孙儿烦心，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

　　余闻一惊，不由自主地接过话头：“如果只是细细地放着药，维持着面上的功夫，实际上掏空了内里…”

　　“住口！”

　　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原本好声安慰的余老太太突然翻脸大喝一声，脸色微怒

　　余闻知道自己猜对了

　　因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他从小就知道药除了救人，还能害人…

　　“那是宫里头的事，我早就叫你父亲辞官，我们一家子回庆州老家去。不是叫你也掺合进来的！”余老太太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都因为愤怒清晰可见

　　“什么拐杖不拐杖！什么空心不空心的！统统都是胡说八道！”余老太太重重地拍了几下桌子，整得桌上的油灯都忽明忽暗，连带着茶杯里的茶水都溅出来几滴

　　她希望孙儿不再烦恼这种小事，却不希望孙儿深究到底

　　余闻知道事关重大，也知道伴君如伴虎。他不知道那位女子的身份，但是他依旧为她感到悲哀

　　药明明可以拿来救人，却被拿去害人。被害的人还全然不知道，怪不得她说活着就好。一个这么惜命的人…

　　“你去吃饭吧。”余老太太板起脸，面容威严，将语速放缓：“不要再想下去了！”

　　余闻怕再惹老人家生气，只得面上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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