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

　　这之后，高湘雨也果然没再让人失望，三天不到的工夫，他就把杜天庾的答复给带了回来，办事效率超乎预期。

　　“明晚十点？他倒是应得痛快，翔，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当心有诈。”对于我要约见杜天庾的决定，天诚一直不太赞同，在他看来，就一个已经远离纷争的人来说，即便心有怨愤来找后帐，如此彻底的倒戈相向还是有些超出常理了。
　　确实，赵天诚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会这么做，并非是因为我自以为是地笃定了那个人的所作所为是为情所困，而是我以为如今我们手上的筹码已少之又少，只要是于己有利的机会，无论希望多渺茫，我都情愿赌一赌……

　　“天诚，你太多虑了，”很肯定地，我说：“天庾那人还是重情义的。”
　　听了我的坚持，片刻僵持过后，天诚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一定要去？”，他问我。
　　是的！作为回答，我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那就带上六仔，”天诚建议：“出事的话有个照应。”
　　“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多一个人就能的挡住了？”笑着搪塞了他的好意，我表示：“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好，而且见面是我提出来的，没有反过来失约的道理。”

　　很快地，时间来到次日傍晚。简单解决过晚餐之后，我一个人躲在房间的角落里跟自己的 Browning 沉默交流。小心使得万年船，特别是如今这种再容不得任何差错的时候，未雨绸缪那些最坏的可能是必要的。检查枪械，设想突发事件一旦发生了要如何应对……凡此种种的临场工作，与最初要见面的决定无关，仍是做了就好过不做的；而且在完成这些工作的过程中，挂钟里面的圆周运动也能加速。

　　“小心点！”出门之前，天诚的不放心又一次传入耳里。
　　“给你带媛之那丫头的消息。”我回他，心里嘀咕着：希望没再给他留下嬉皮笑脸的不良印象。

　　夜幕之下的旧城区，年久失修的坑洼街道上所泛起的斑驳水渍与油光，以及偶尔路过的醉汉和风尘女子，一切的一切既真实又荒诞。独自行走在这样的夜色里，我仿佛又有了些时空错乱的恍惚感，觉得眼前的世界也是梦境，它们以及之前那些发生在另一个城市的迷乱情爱，都不过是我的南柯一梦，既然上一个梦已经醒了，那么这一个应该也能醒来的吧？
　　没错，可以醒来的……而且既然是梦，那就干脆潇洒一点，像体验爱情一样，去酣畅淋漓地拼杀，轰轰烈烈的死亡，人生在世也不过如此……挥散了突然袭上心头的迷惘，我这样告慰着自己，让心灵获得了解脱，脚上的步子也随之加快了不少，而笼罩在月色之下的西港旧址便已然近在眼前了。

　　西港，一个早已终止了泊船业务的旧码头，却仍旧遗留着数量可观的废弃集装箱和大大小小的私人仓库。因而，对于“西港的仓库”这样一个模糊的地理概念，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就答应了我见面的请求，足见对方仍是有心人，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指。

　　此刻，比约定的时间略早，我藏身进建筑物的阴影之中，耐心地等候着杜天庾的到来。
　　不多时，一阵夹杂着隐约焦急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随之而来则正是那人熟悉的身影。我看着他逆光走近的剪影在视线之中逐渐放大，然后，在距离我们约见地点的不远处却突然放慢了步子，四下张望中他伸手探查着外衣的侧怀，很显然，对方和我一样也是有备而来。

　　“天庾，别来无恙么？”作为邀请者，我决定采取主动。
　　“是谁？离墙远一点，手举高了慢慢地走出来……”

　　受到刺激，对方顺势掏出枪来，但我看到他持枪的手却是颤抖的。遵照他的要求，我坦然地伸展开双臂，迎着月光走出藏身的那片阴影；此刻，我很清楚眼前的杜天庾绝无半点开枪的可能。

　　“臭小子，长本事了你，私自跑回来不说，竟然还学会拿枪指着你翔哥我了？”
　　“翔哥，我不是做梦吧，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满意了么？”走到距离对方大概两三米的地方我站定了，将双手重又埋入衣兜之中，感受着仿佛是来自一年之前的海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以为因为我的事，黎叔就……”
　　“我一早就想过要退出的，后来试着提了一回，结果爸就把我放了；倒是你，跑回来干嘛，听说还尽帮着外人，气得天诚现在提起你来就恨的牙痒。”
　　“你跟诚哥在一起呢？”可能是话题迅速扯到了进来的内乱，杜天庾的气势瞬间就散去大半，口气有些讪讪地，他道：“要是你们早点告诉我你没出事，我才犯不上帮着‘佛爷’他们跟梨叔作对……翔哥，这小一年的时间你都去哪了，怎们就不能想着来看看我？”

　　“看你做什么？”这傻小子真是不惜福，逃出生天的人又来趟浑水，他怎么就不能以为我死了，然后就放下他那些妄想分别和执着，踏踏实实的过生活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真能如此参悟佛我，他也就不是杜天庾了。

　　“翔哥，你是回来帮黎叔的？那……你还让我跟着你吧，行么？”
　　“不行……”话一出口，立刻接收到眼前这男人的满脸失落，微笑着我跟他做了解释：“现在情况特殊，我需要你留在周佛海身边帮我们里应外合。”

　　对于我的要求，杜天庾自然没有推拒的理由，于是，我们之间的全新同盟就顺利缔结了。

　　“跟在佛爷身边要多留神，”我叮嘱他：“他那个人生性多疑，未必不会防着你。”
　　“不用担心我，翔哥，那个……媛之小姐，你别着急，她现在很好，龙老太爷对黎叔的事还没发话，所以佛爷现在也不敢乱来，她和黎叔一样就是让人监视了，不太好见到……”

　　说到媛之，杜天庾的面色就有些复杂，只可惜他的心思我没办法安慰，我只能告诉他：“这事我知道了，想不让那丫头受这几天委屈也难，回头我再想办法吧……你有机会还是多留心周佛海的动静，看看他是不是和龙兴堂的马东明在做暗庄。”
　　“你怀疑佛爷会吃里爬外，可他现在已经在主持庆合的运营了，何必还……”
　　“你不是也说了，老太爷态度暧昧，难保周佛海不会狗急跳墙，而且，我总觉得龙兴堂还会有更大的动作，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要取代庆合，为了这个目的，马东明应该也会很想要拉拢一个像周佛海那样的内线的。”
　　“嗯，我明白了，这事我会想办法查的，翔哥，你们现在是怎么打算的……”，混合着忧虑与愤懑地，天庾低喝：“可气的，那些以前总标榜自己讲义气的，现在没一个敢站出来！”
　　“人马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小心办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实话说，杜天庾的担忧十分现实，也是我们现在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恐怕这一次，即使再怎么不想过多地牵涉“外人”，我或许也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天庾，据你看，除了周佛海，其他那些叔伯们的态度如何？”
　　“那些老狐狸，还不都是乐得在一旁看笑话……不过，金叔，他跟咱们的关系近，黎叔这次失势，他的利益也损失不小，据说几次堂会上，金叔都是叫骂着出的‘一心斋’。”

　　金洪么？绰号“肥金”、“金胖子”的这个男人，平日里我们这些小辈都尊称他一声“金爷”或“金叔”的，确有一幅弥勒身材，而且此人爱笑，即使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那种，随便往什么地方一坐，也还是比周佛海更像一尊坐佛。此番义父跌到，他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好过，因而，他也就具备了让我们拉拢的价值。

　　然而，说到价值，我今天跟杜天庾的约见又何尝不是收获颇丰呢？从他的言辞态度来看，会如天诚所说“回来了还一路帮着外人”，动机竟还真的就那么简单，以至于我此刻也为自己正利用着他的这份心意而感到羞愧。

　　“天庾，”忍受着良心责难地，我喊了他的名字，却仍旧只能说些伪善的话：“今天你出来跟我见面的事没跟什么人提起吧……现在时间不早了，安全起见你还是尽快回去的好，免得让人起疑……”
　　“多待一会不行么……翔哥，我想跟你多待一会……”
　　“喂，你是小姑娘么……这是什么时候啊，你还粘人？”揶揄的口气说出责备的话，面对他的坦诚我的伎俩则越发显得卑劣。
　　“你真把我当一姑娘也没什么……只要你想，怎么样我都不在乎……”说着自轻的话，和我一起靠站在阴影高墙之下的这个人，随之抓住了我的左手，那份紧迫的力道竟然让人一时挣脱不得。
　　“翔哥……”他叫我，似乎在犹豫着即将出口的话。
　　“天庾，”我抢占先机，拉开些彼此的距离，提出自己的建议：“你要是不想现在就走，再陪我去个地方？”
　　“行啊。”他说，脸上的笑容之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没落。

　　D区，甲-377号仓库。如果我没猜错，指的是这个废弃的西港。今晚，本来想要一个人顺便试着寻找的门牌，我到底还是拉上了不肯过早离去的杜天庾同往。也罢，反正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么这些事也很快不是秘密了，不是么？

　　“翔哥，这里……”站在漆色斑剥的偏僻仓库门前，杜天庾指了指墙上模糊的数字，眼中写满了疑问。
　　“应该是这里。”走到门前，端详着同样被风雨侵蚀掉光鲜表面的门锁，我从上衣的怀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选出其中一只看上去与外锁尺寸相当的尝试着开锁。

　　虽然锁芯因为时间的缘故而多少有些发涩，但经过几次角度的微妙调整，那锁终究还是“咔”的一声就被打开了。然后，有些费力地，我和天庾合力把仓库的大门拉开了一条窄缝，而在这一过程中，想来同样是由于时间的原因，仓库的门枢持续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尽管夜还未深，但好在四下早已人静，略微查看了下周围的情况，确认没惊动到什么人，我和天庾便先后侧身进入了被我们打开的仓库之中。
　　此时，我才发现这间仓库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通往库房的过道之间，甚至还设有另外两道门闸，然而，有了我手中的那串钥匙，我们两人还是无往而不利的。但是，一直到迈进堆放着成排成排木制货箱的核心地带，我才真正了解到这个仓库的建筑规模。

　　“装的什么东西？”天庾问我。
　　“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我便拿了手中钥匙圈上的一个挂饰充当撬掘的工具，试图打开近旁的一只木箱来现场确定下自己心中的猜想。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早已有些受潮腐坏的箱子顶盖就被我掀了开来，而随之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些已经霉变粉化的疑似茶砖的东西。
　　“都烂掉了，翔哥，这些……”手指捻了一点，继而又有些厌恶地弹落它们，杜天庾等待着我的解释。
　　不同于他不明就里的试探，我动作很有些粗鲁地抓开那些变质的废料，在箱子的更深处搜寻着我所希望找到的东西。然后，伴随着杜天庾带有明显惊异的一声感叹，我从箱子中翻出的一个即使就着透射进仓库小窗的微弱月光也依旧熠熠生辉的金黄色物体。

　　“没想到会是真的……”心绪复杂地，我对自己的收获也发出了一声感叹。
　　“是……是，黄金？”
　　“嗯，”我点头确认了他的探问，继而对此刻显然已有些不能自持的杜天庾说：“好了，我们走。”
　　“走……走？翔哥，你别告诉我，这里这么多箱子，里面装的全，全是这东西……这哪来的呀，这是！”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将翻找出来的那个可以称作“金条”的东西贴身藏好，我拽上了迟迟不得迈开脚步的杜天庾向仓库大门走去，在即将走到外门的一刻，我嘱咐他说：“在这里看到的事，记得不要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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