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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
“您跟他交手了?”老七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复杂情绪。
“没有。”严君撷道,“他容貌苍老了许多,双目失明,嗓音沙哑。当年他上任时便跟着我爹做事,常年在外,我与他也只有过几面之缘,可他身上散发的气息,确实来自地府。”
老七眼眶泛红,低头喃喃:“果真不错,他化成灰我都认得,追风也认得……那是我们一起造出来的玩意,我们不会认错。”
秦江坐在一旁不出声。老七在他面前向来是从心所欲、无拘无束的潇洒做派,似乎从不会有能够困扰他束缚他的人和事。
他想起之前在客栈严君撷对他说,老七失聪的毛病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或许,就是这个叫不喜的仆人造成的。
不喜也瞎了一对眼睛。
解毒之事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种种关系交织成一张扑朔迷离的巨网,将他们牢牢盖住。
随着他们奋力反抗,那些许久不被提及的过去被拉出水面。它们远比秦江想象的更加复杂。
严君撷对老七改了称呼:“必安,我曾问过你,是否要回去。你留下了。论地位,我比你高,可论岁数,你年长几年,姑且算我兄长,我尊重你的选择。”
老七怔怔地看着他的主人。严君撷从未对他讲过这些话。
“如今本座再让你选一次。”严君撷嘴角绷紧,语气严肃:“若留下,你们早晚会碰面,论的是生死。若离开,便还同以前那般,等我回去。”
严君撷自称“本座”,而不再是“我”,这是在以阎王的身份让老七做出选择,一旦开口,再无退路。
老七低头不语。秦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直觉告诉他,老七并不是在犹豫。
严君撷没有催促,眼神不着痕迹地投向秦江。秦江似乎察觉到什么,也扭过头来,两人视线在半空擦碰。
秦江竟凭空生出几分莫名的心虚,迅速避开对视,看至别处。
片刻后,老七重新抬起头,对上严君撷的目光,眼中多了一份坚定,他一字一顿道:“不走。”
“我们之间注定要有个了结,那时我技不如人,被他钻空子逃了。如今既然碰到了,我怎会放过他?”老七眉尾一挑,双手抱臂,又变回从前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再说了,我与他范无救打认识起便同吃同住,鞋子穿多大睡觉打不打呼没人比我更清楚。主人您不带上我,可是少了一员猛将。”
既然人已经表态,严君撷不会再多劝一句。老七做这样的决定,严君撷并不吃惊,反而他若要收拾包袱回地府,才是真正不合常理。
老七肯留下,皆大欢喜,三人暂时跳过这段不甚愉快的过往——当务之急是明晚的生辰宴。
苏穆遮突如其来的邀请显然不怀好意。猎户打开笼子,往里面放一块新鲜肥美的肉,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可是林子没有其他食物,他们得亲自冒险走进笼子,抢走这块肉。
白澈必须救,他在相府多待一天,便多一分危险,更何况……
“严大哥进来前,左相抓住我的手,在上面不断描着一个字。”
那时苏穆遮的异常举动令他耿耿于怀。
“什么?”严君撷问。
那时苏穆遮在秦江手心写了一个字。
秦江道:“是‘救’字,救命的救。”
老七想不通:“这是何意?他跟人同流合污,将白公子掳走,这般大费周章把你们引去自家老巢,还留下如此怪异的暗号。姓苏的究竟想干嘛?”
主仆一条心,他们本就不算得上人,对人间的皇室贵族更是不放在眼里,骂起人来指名道姓,压根不在怕的。
秦江对他们胆大包天的行为简直哭笑不得,有时想要适当提醒他们入乡随俗,又觉得少了这股上天入地的气魄稍显可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刻准备为他们兜底。
但后来秦江发现,只要主仆二人踏出这扇院门,言行举止便与常人无异,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老七这么一闹腾,秦江轻松许多,埋在心中的种种猜测呼之欲出:“我……”
主仆二人齐齐看向秦江,两道视线顿时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秦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想说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秦江下意识看向严君撷,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慌忙垂眸,盯着自己的膝盖。
再次感受到他的回避,严君撷没有表态,引导秦江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想到什么了?你也觉得有蹊跷之处?”
严君撷自然而然抛出问题,秦江的发言显得没有这么突兀了。他点头道:“范……按理来说,不喜是左相身边的仆人,尊卑有别,就算他们关系再好,不喜也应当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就像严君撷与老七,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寻常主仆亲近许多。但无论如何,老七也不会做出越权之事。
“可不喜从头到尾,看似事事听从吩咐,实际上却在暗中替苏大人做决定。当时苏大人分明根本没有提及生辰宴一事,说明至少他在那时是无意邀请我们的。可后来不喜提出此事,苏大人却很快赞成了。”
严君撷表示认同:“润声说得不错,若不喜确实听命于苏穆遮,那么苏穆遮所为实在是自相矛盾。”
赵文随他们回到金陵,才向他们许诺要还下人情,便被苏穆遮软禁,双方差点断绝联系。
可没过几日,苏穆遮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把人放出来,任由赵文同他们来往,还大费周章地带走白澈,生怕他们不认识大名鼎鼎的苏丞相。
既不愿自己轻易被发现,又巴不得他们快些注意到自己,千方百计请人到家里做客。
种种行为,如同两个人拼尽全力来回拉扯,只为了拉着对方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秦江与严君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到金陵来之后发生的事从头至尾梳理一遍。
老七在一旁听了半天,总算理清了,他用力拍腿,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唯一能够解释这些矛盾的,便只有一个——真正做主的,不是身居高位的苏穆遮,而是藏在背后的范无救!”
秦江不与否认:“说对了一半。”
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结论竟仍惨遭否定,老七不服,追问道:“剩下那半呢?”
“若我猜得不错,苏大人并不完全受控于不喜。”秦江不卖关子,直接道。
“您是说,苏穆遮在反抗?”老七觉得秦江言之有理,但这样一来,便矛盾了,“可苏穆遮被他控制了整整二十年,为何偏要在这种时候才迟迟显出端倪?他们从何得知我们的身份与打算,又如何知晓赵文与我们同行?”
秦江抿了抿嘴,语气中带着不确定:“或许,他们在很早之前,便知道我们的存在了。”
很早之前,是有多早?
他们一行人在金陵落脚当晚,严君撷私下同老七提起——十三年前,秦家灭门那日,范无救曾出现过。血色笼罩的狼藉之上,他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偶尔提起,很快便被各种琐事淹没。
如今回想,曾经被忽略的事情陡然化作惊天之锤,把老七锤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此时秦江根本不知,不喜——亦或者说“范无救”,究竟与他们有何源渊,所以面对老七此刻如遭雷击的扭曲表情,只能当他是单纯的心情不佳。
老七不爽快时,喜欢独自坐在高处。
当目光不再受制于一方围墙,方能看清绵延千里的万家灯火,闻见乘风而来的草木清香。
漫天星河与皎皎月色,皆是秋夜亲手酿造的杜康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老七恢复本来的样貌,独自坐在屋顶,屈起一条腿,一手拎着酒坛子,放荡不羁地架在膝盖上。屋顶风大,宽松的衣袍被吹得鼓起,显得他更加瘦削。
他听不见,但他知道风吹过耳边是怎样的声音。山崖的大风是战马悲壮的嘶鸣,草原的烈风是良驹奔跑的蹄声,河边的微风是耳边温柔的呢喃,屋顶的秋风是枝叶摩擦的声音。
范无救接任黑无常后,老七还接着做了几年小阴差。
普通阴差是没资格离开地府的。
范无救正了正头上的高帽,腰间缠绕的勾魂锁颜色森白,衬得他这身黑衣更加死气沉沉。
老七羡慕地看着范无救腰间锁链柄部鲜红的“八”字,久久不愿挪眼,越发觉得自家兄弟威风凛凛。
“果然鬼靠衣装马靠鞍,你这身衣裳穿起来可真好看。”老七欣慰道。
范无救一如既往不苟言笑,他天生嘴角下垂,偏偏本人不喜欢笑,看起来更不好惹。
但这位不好惹的仁兄丝毫不在意自己崭新的衣袍被折腾,温声道:“再过不久,你也能穿上。”
“那是自然。”老七终于肯放过这身黑衣,转而揽住范无救厚实的肩膀,“到时候我们便又能同吃同住了。你四处奔波,可别忘了我啊。”
范无救立马接道:“不会。我回来给你带阳间的玩意。你想要什么?”
老七没忍住,笑出声来:“无常大人,凡间的东西带不进来,你怎么这都不记得了?”
“……忘了。”范无救转脸看向别处。
哟,不好意思了。
老七存心逗他,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伸出食指,顺势戳戳他冰凉的脸。
“我要人间佳景,你能给不?”
“好啊。”范无救笑着应了,仔细将衣袍上的每一丝皱褶抚平,向奈何桥另一头走去。
那是地府通往人间唯一的路。
范无救担起黑无常的事务,在人间四处游荡,搜寻迷失在外的孤魂野鬼。他并不急于在阎王面前表现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在谢必安成为下一任白无常之前,阎王不会对他有过多的重视。
所以他去过许多地方,寒风凛冽的雪山之巅、广袤无垠的沼地草原,树木遮天的深林荒野,人迹罕至的戈壁大漠……
范无救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听到的声音,在每次远行归来时都会向老七细细描绘。
托他的福,所谓人间佳景,老七在接任白无常之前,便已经体会个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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