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人间飒沓声

作者:潇听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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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心


      远处的山鸡嘹亮地啼鸣几声,七嘴八舌的人语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乱哄哄地叠在一起,悠长的调子没在这片闹声里。

      一方人马在那里吼着叫人起床,另一方人马撸起袖子在抢早饭。

      几个壮汉扛着装着干粮的木桶,刚把桶放下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要急不要急!一个一个来!”大汉被挤得憋红了脸。

      “去你妈的老子前天就没抢到大馒头!”
      “诶!哪个杀千刀的踩我!”
      “去去去!别挤我!”
      “畜牲你他妈一下拿两个?”
      ……

      一身麻布短打的糙汉施施然从混战中脱身,揣着俩馒头,一脚踹上抢了半天一手空的小弟,满脸嫌弃。
      “去去去!把这些天新来的几个叫起来!事办完来领馒头。”

      糙汉吼完,扭头一改颐气指使,对着一旁的老头翻脸比翻书快:“诶,村长您看这一会儿……”

      小弟没眼看,麻溜连滚带爬去拎人,把没抢到馒头的怨气化为怒吼的力气。
      “新来的!起来!都起来!集合!”

      柳璟反正就是这么被吵醒的。
      结果醒来后偏头一看,发现他正躺在人怀里。

      柳璟脑后挨着丹绛坚实的胸膛,被他长臂一揽圈在了怀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眼下正搭在他腰上,有意无意地摩挲那么一两下。

      丹绛察觉到动静,惺忪着开口:“醒了?”
      柳璟面色复杂:“怎么睡成这个样子的?”

      他依稀记得睡着的时候明明是丹绛赖在他身上不肯挪位置,而他睡觉基本不太动,怎么成了这样就很耐人寻味了。

      丹绛一副“你占我便宜还倒打一耙”的嘴脸。
      “啧,柳世子,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漫漫长夜,你孤寂难耐,我看你老往我身上蹭,便成人之美了。”

      冠冕堂皇,义正言辞。
      柳璟信了。
      就有鬼了。

      柳璟撑了把地就要起身,结果却为一阵阻力顿了动作,他感受着头皮处的撕扯感,回头莫名地看了一眼两人睡了一夜后交缠在一起的青丝。

      承蒙丹楼主半夜三更偷偷把人圈进怀里睡,两股墨黑的青丝现在缠绕得难解难分,纠葛不清。

      柳璟没话讲,试探着解了一下缠得乱七八糟的两撮墨发。

      一旁罪魁祸首脸不红心不跳地评价:“结发为夫妻,柳世子可别赖账,回去记得迎我为世子妃。”

      他想了想又补一句:“要上皇室玉碟的那种。”

      柳璟被烦得更解不开了:“……”
      他暴躁地一撒手:“你,现在,立刻,给我解开!”
      丹绛:“……”

      丹楼主说完风凉话还是没逃过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的命。
      两个人白瞎手长这么好看,硬是解了半天才解开。

      被人吼着赶过去的时候一堆这几天绑来的人里只差他们了。
      约莫十来个人,鹌鹑似地蹲在荒地上,紧张不安的气息笼在他们身上,倘若再抱个头那就是妥妥的战败俘虏,认怂版的。

      一堆人前面站着个糙汉,刚把馒头啃完,糙汉旁边站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蹲着的鹌鹑们看到这老头就牙疼。
      因为这老头是他们村长。

      村子里人心惶惶,失踪了这么多人闹了这么久的鬼,村长又是给驱邪符又是安慰,结果自己就是助纣为虐的?
      被绑来的鹌鹑们想骂娘,还想动手。
      巧的就是他们都不敢。

      于是慢悠悠走过来的两位就是明晃晃的鹤立鹌鹑群,就站着,比看戏还闲然自适。

      糙汉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中气十足:“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迟到!规矩在哪里?小白脸他娘的就是事多!”

      这一骂惹得蹲在底下的人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迟到的小白脸”,这一看,鹌鹑群里突然蹦起一颗激动的豆芽菜。

      两天没见费启,跟土里滚了一圈似得灰溜溜,瘦得眼窝更深了,衬得那双葡萄似的眼睛愈发的亮,跟冒光一样。

      柳璟招了下手,示意倒霉孩子过来。
      事实上不用柳璟招费启就直冲他们来了,又惊又喜,压着声音:“你们来救我?”

      柳璟嫌弃地看他:“不是显而易……”
      丹绛笑吟吟地打断:“不是,喜欢被绑着玩。”
      费启:“……”

      糙汉骂完见两人根本没理他的打算:“……”
      一口气差点憋死自己。

      村长老头看了看他们,见没了闹声,捋了捋胡子开腔:“是我对不住大家伙儿,其实没什么鬼,大伙儿被带过来,也是我的主意。但我儿子也和大伙一样,就在这里。”

      老头皮肤黝黑,声线苍老,此时又带着点肃然:“被带过来的人们,现在都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因为这几年来,我们村里的人过得苦啊,田一共就种出来这么点东西!一大半都要上交给公家!这日子你们还过得下去?”

      柳璟看着意料之中的发展,轻叹一声。
      百姓想反,其实再正常不过。
      和南疆这仗没打的时候徭役就相当沉重了,战事一起,家家的壮丁都被征兵,徭役却一点没少,日子自然过不下去。

      老头的言辞慷慨激昂,几人身旁却还蹲了一位老熟人,那位二狗偏头打了声招呼:“几位,都被抓来了?”

      柳璟“嗯”了一声:“正打算走。”
      二狗点点头,刚把头扭回去又立刻见鬼地转向柳璟:“??”
      怎么说的跟自家地盘一样,想走就走?

      二狗正懵着,蹲在地上剩余的人便小声切语起来。
      “这日子确实过不下去了。”
      “我家是快揭不开锅了。”
      “是啊。”

      “你们身为各家的壮丁,总有那么一天要被征收成兵的,与其被征收为啥不直接反了他丫的呢!先把那狗皇帝踹下来再说!”
      老头脸色通红,大概是早就看这狗皇帝不顺眼了。

      “眼下这么好的机会,那朝廷上去打仗的都下来了,也为了回去把皇帝踹了,单独把你们带过来,就想问问,加把力,干不干?一下成功了,就再也不用饿着肚子交那么些粮食了!”

      这几句话可谓是一下子踩中了村民们的心病。其实现在这日子已经是在紧巴巴的过了,秋天到了,马上又要收粮了,他们哪里交的出来。
      左右日子过不下去了,揭竿而起呗。

      “干!”
      “成啊。”
      “那我也干。”

      这下蹲着的人又各个气势恢宏起来。

      最后方,丹绛贴在柳璟耳边:“空气里味道不对劲,用香了。”
      柳璟勾了下唇角:“我说怎么村民被煽动得这么快。”

      缚骨楼被称为邪魔歪道倒是名副其实,单单香料就分很多种,其中最普通的就可以用来放松对方的神智,降低心防。

      就在费启都在香料效力下听得出神的时候,人堆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我不干,放我回去。”

      老头听了一愣,不信邪地反问:“你能忍这么畜牲的税法?”
      “还可以。”

      老头惊讶:“你这日子还过得下去?”
      “能凑合。”

      “你不想反抗?把那杀千刀的狗皇帝推翻?”
      “命重要。”

      村长老头脸都青了,被噎得。
      他堂堂这么有气节的村子,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软弱东西!

      他气得捂了下胸口:“罢了罢了,你走吧,不愿献身的,不强求。”

      柳璟没管那老头气得心脏多疼,只是目光一扫,瞥到不作声响的二狗,当下起了点好奇的意味,便蹲下身平静地问他:“你本就是战场上逃下来的兵,好不容易回了家乡,又要被拉着去打仗,你不走?”

      二狗骤而神色俱变地看向柳璟:“你怎么……”

      他语气太过平常,就好像早就了然一般。

      柳璟慢悠悠地撕破他堪堪欲破的伪装:“你说朝廷已经来你们这抓过一次壮丁,你却还留在村子里。这本身就很矛盾,官吏来你们村子抓壮丁,岂是你想跑就跑得掉的。”

      “况且你眼角的伤痕很特别,又刚结痂,是不久前被长枪划伤的吧。”

      二狗惊疑地看着眼前这位曾经投宿的客人,半晌才定下心神,偏开头闷闷道:“我不走。”
      “之前死守关山岭,死朝廷不派后援不送粮,害得兄弟们都折进去了,我早就想冲进京城讨个说法了。”

      柳璟听完点点头,神色淡然,叫人窥不破思绪。那糙汉已经站在了他们身旁,恶狠狠地:“走吧,没用的东西们,带你们滚。”

      柳璟没理会他满口秽语,径直起身,一行三人跟着糙汉往人迹稀少的方向去。

      路上丹绛掩在衣袖里的食指轻勾了下柳璟的小拇指:“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柳璟语带讽意:“在感慨狗皇帝丢了这天下是活该,但偏偏是最不配的人将得天下。”

      贺成确实有点手段,能利用军民对朝廷的怨念为自己开路,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在这个关头去算计如何得天下,注定了接手时国家将一片乱象,届时根本无力抵御南疆的侵略。该说他是太相信自己可以摆平烂摊子,还是单纯蠢呢。

      丹绛“啊”了一声,语气戏谑:“那我们的柳世子打算怎么对付他呢?”

      柳璟瞥他一眼,还没回答,却听那糙汉没好气:“被绑到了这里还想走?进去吧!”

      那糙汉当然没领他们离开这里,柳璟也根本没想过这么容易就走。
      他们被领到方圆内最大的一处军帐前,门帘边站着两个守门的护卫,盔甲傍身。

      守卫已然放行,糙汉本想着这两人要是跑就喊人就地正法,不曾想这两人都不用自己推就自己走进去了。

      军帐里很简洁,除了起居用的器具再无其余装饰,书案后坐着他们昨日见到的那位副将。男人听到有人进来,停笔抬眼扫了过来,目光触及柳璟之时,惊诧地凝在了半空。

      糙汉粗声粗气,又笑得谄媚:“将军,这三个逃兵,特地送来军法处置。”

      过往也不是没有被绑过来不肯加入的,只是都知道了这些计划总不可能再把人放回去,便只能先威逼再利诱了。
      不肯从的先送将军这来打一顿,打得意志薄弱了再送去军师那上点迷香,这就齐活了。

      可为什么这一次将军的脸色有点难看?糙汉没再琢磨,听宁兴尧“嗯”了一声就识眼色地麻溜出去了。

      宁兴尧脸色确实很复杂,有些时候,缘分,妙不可言。
      就比如他们计划兵临上京,结果抓壮丁的时候把上司家的公子抓来了。

      然而这位公子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风流纨绔哪哪都糟心。
      这就完全是个孽缘了。

      宁兴尧深吸了口气,压下意外之情。虽说是抓了个麻烦过来,但人既然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总不见得不看顾。

      这种被送过来的人一般都是不愿意加入,闹着要走。人都被送到了这,宁兴尧当然明白柳璟的意图是什么。

      于是两位一月前在军营里日日碰面的故人免去了寒暄和解释,宁兴尧开门见山。
      “世子,眼下临安侯已被冠通敌之嫌,您在外反而身陷危险,不如同我等一起策反,也好为临安侯谋一个平反,何苦非要走?”

      宁兴尧当务之急就是打消柳璟要离开的念头。外头的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这不省心的能苟到现在大概是全凭祖上功德,放他出去不是放他找死?

      而他眼中不省心的草包这关头居然却正牵着一个男人的手,一字一句道:“若我非要走,该当如何?”

      宁兴尧闻言火气直冲天灵盖。
      荒唐!有断袖之癖也就算了!逃难路上还找小白脸玩情调?
      就这么特立独行不听人劝?

      宁兴尧气得起身,内劲翻滚下,刀架上的一柄黑金狼刀直直飞入他手中:“世子若一意孤行,便等我倒下再说。”

      宁兴尧打算吓吓小草包。

      柳璟挑了下眉,而丹绛则一伸手,旁若无人相当顺手地掐住一位守卫的脖子,把他从帘子外拎了进来,另一只手顺便抽了他手里的长枪,反手掷向柳璟。

      长枪破风而至,被柳璟握在手心稳稳停住。

      而后宁兴尧看见这位荒唐的纨绔子弟淡淡道:“宁副将非要如此,我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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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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