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日星辰录

　　【034】世间万物多奇葩，天上掉下个小叫花！

　　“竟有这事儿？”这一回，连老板娘也惊讶不已，她用一双干净的竹筷子夹起一只包子，对着阳光看看，皱眉思索道，“这倒真是奇了！这严严实实的包子刚出锅，又没有破洞裂口，怎会没了汤水呢？”

　　这菊花灌浆老汤包的制作很讲究，工艺流程极复杂，每个环节差一点，滋味都不够地道。
　　辛四哥每天都要用头天熬制好的净皮猪骨高汤，兑上一小罐百年老汤，搅匀静置到凉透，再重新舀出来一小罐来，作为百年老汤根儿，放到青牛神龛里供起来，等待下次再用再更新。

　　浓汤备好之后，便加入独门秘传的调味佐料及酱汁，再调和于肥瘦比例精准的小肉丁里，混合入马蹄碎、松菇末、冬笋丁等辅料，最后拌匀打浆上劲儿，腌制至少半日以上才能使用。最关键的一步是，需放在地下冰窖里，用冰块儿冷冻固型。
　　所以馅料必须提前备足，不然就可能不够用，每天的用量，全仗着辛四娘的经验来调节。

　　只有包子皮是当天和面饧发的，面粉、生粉、油、盐等配料与水的比例，以及鞣制手法、饧面时间等等，都是辛家祖传并严格保密的，只有辛四夫妇和一个将要接班的大徒弟才知道。

　　每天一大早，大徒弟和好面团后，头天做出凝结成冻的馅料才可拿来用。现取现包现蒸，蒸好后静置一会儿再出锅，便可见皮中汤水晶莹，却是丝毫不破不漏，状如秋菊，香气扑鼻。

　　自然，这半透亮包子皮的制作是辛四家的祖传独门绝技，既要爽滑弹口，又要柔韧透亮，不黏不破。外观上要求每个包子的大小一致，薄厚相同，皱褶处细密均匀，如同九月的白菊，含苞欲放。无论是形、色、味，都与馅料一样地颇为矫情与考究。

　　故每到酷热时节，时间一长，馅料化成汤汁就很难再包成形。一般都要在地窖里冰镇着，随用随取。不过也不能储备太多，一旦剩下馅料，若是过一天再接着用，肉质就不够鲜美了。所以，准备多了会浪费，少了又不够用，这每天的存货用量，全都要凭借辛四娘的目光眼里，依照日常的经验，来预判客流量的大小来决定，也是个不简单的功夫，处处透着精明和用心。

　　辛四哥人虽内敛木讷，但心里却如同明镜一样清楚，多亏自己娶了个如此能干的好媳妇，才让这祖传的手艺得以发扬光大。若是单凭他一己之力，恐怕这百年的美食早就濒临失传了。

　　辛四娘心里纳闷：馅料的制法是老板辛四家祖传三代的，他每日带着大徒弟一起调制，没理由不一样呀？更何况，这包子皮上没见一点儿破损，里面的汤汁怎会突然就蒸发没了？
　　“今儿可真是邪了门！还是头一遭看到这样奇奇怪怪的包子呢。”四娘一眼就看出不对，心里不免暗地里犯嘀咕，却也当真是大惑不解，绝非有意装蒜，故作惊讶做戏给客人们看的。

　　“这还用得着猜测吗？定是适才那个作怪的伙计所为。他对我等怀恨在心，又挺不服气，便偷偷吸了去，故意恶心我们。对这般心胸狭窄的小人，岂能轻饶？老板娘你若不严惩他，今儿个咱就没完。”黄衫少年越说越激动，气鼓鼓地一脸决不善罢甘休。

　　“不会的，几位客官休恼，待问清楚缘故再责罚他不迟。”老板娘陪着笑脸耐心安抚他，随即转身肃面吆喝那伙计上来，“小根子，你来说说看，这屉包子里的汤汁可是你偷吃了去？”

　　小根子扑通一声跪倒：“冤枉啊！老板娘，小的在此干了三年多，何时有过偷嘴的事了？咱一家老小五人，都指着小的一人养家糊口呢。我怎会为一屉包子自绝生路？请四娘明察。”说着便涕泪交加，伏地大哭不止。

　　他在渡仙楼干了这几年，算是个嘴甜心活，灵敏勤快的。所以，才被辛四娘安排在楼上，做个伙计头目小领班，打点诸般有些身份地位的，花样比较多、要求比较高的，难缠客人们。

　　老板娘原本也不信这小根子会干出此等下作手脚，只是，今儿遇到这几位客人不依不饶，自己也不得不做出个样子来应对。眼见伙计显然十分委屈，心下甚是不忍，暗自吞了口眼泪，叹了口气摇摇头：“咳，你倒是拿出点证明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冤枉你了呀？”

　　白衣少年觉得有些过分，拉拉表兄劝道：“算了，大不了换一屉就是，又何苦逼他们呢？”
　　“是呀，这位爷说得极是。我再给客官换一屉，若再是如此，这一桌的酒菜钱全算我的，您看这样成不？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值当您动怒。”老板娘强作笑脸，不停地赔礼道歉。

　　黄衫少年看了看那小伙计和老板娘，也自觉闹得有些过火，正在犹豫着，如何才能收场。他尚未作出答复，突然间，只觉眼前有尘土扑簌簌直落，呛得他不禁掩面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接着便大声干咳起来，栗色的脸面涨得发紫。

　　“呵呵！原来是你小子呀——”老板娘忽然嘿嘿一笑，冷面咬牙，头也没抬地怒斥一声，“没眼力的小畜生，还不赶快给老娘滚下来！早该猜到的，定是你这臭小子在背后捣鬼作怪。”

　　众人一时不明所以，正在纳罕，却见一团灰突突的布球从天而降，带下一片尘土和臭气，咕咚一声摔在地板上。三位公子皆掩鼻拧眉，闪身侧目而视。

　　从房梁上坠下的，是个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小叫花子，嘴里还咬着一根细细的芦苇杆儿。他蓬头垢面，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一口细碎的小白牙是干净的，一股股酸臭之气令人望而生厌。

　　吃烤白薯的小姑娘一见之下却两眼放光，正欲欢呼雀跃，不想被老爷子狠狠拍了一下头。小丫头见老人瞪眼怨怒，便嘟起小嘴儿静静地不敢再做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们这边，眼里充满了兴奋和好奇。老爷子却还是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一副事不关己皆是浮云的模样。

　　“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小叫花斜叼着芦苇杆儿大大咧咧说道，“包子汤是小爷我喝的，有事冲我来，休要冤枉无辜的人。”他用力吸了吸鼻涕，又用早看不出本色的衣袖横抹一把，双臂的肘弯左右夹住裤腰，扭动身体往上蹭了蹭，提一提那条肥硕欲坠的极不合身的缅裆裤，自是不免又抖落了一些尘渣和臭气。

　　“你这小子，与我等从未谋面，素昧平生地何苦这般戏弄我们？”白衣公子凝眉开口道。

　　“您几个头一遭儿来渡仙楼吧？我是想替你们先尝尝，看看今儿的包子馅儿够不够正宗，免得吃不出咱洛南城著名的菊花灌浆老汤包的特色来。”他转向辛四娘眨眨眼，“您说是吧？”

　　“……”辛四娘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就地一坐，用芦苇杆儿当牙签剔着牙抱怨：“老板娘，不是我有意挑嘴，今儿还真有些咸了。定是您家四伯昨夜贪睡，徒弟们便图省事，只用了黄豆酱，没加甜面酱。所以肉汤不够鲜，还有、还有哦，姜末剁得也不够碎，您看看，”他真的从牙缝里抠出一粒姜末来，展示给大家看，“原该捣成细茸的，竟然像赤豆一样大小。这样糊弄咱客人，让新来的公子们笑话，误会咱们渡仙楼的金子招牌只不过是担了个虚名头。这可是要多冤枉就有多冤枉啊？啧啧啧——”

　　那辛四娘何等聪明通透，心里自然明白：这小鬼是在替自己打圆场，不免又好气又好笑。便故意拿了个包子，一掰两半后尝了尝味道，微微点头赞同他的说法：“嗯，确实不够地道。”

　　“既是好意，为何要偷偷摸摸地藏在房梁上？难道我们自己还尝不出来？我甚至怀疑，那一小蜘蛛也是你在弄鬼。”黄衫少年见他油嘴滑舌地，一脸市井小混混儿的泼皮无赖相儿，不禁心生成见，没好气地推断道。

　　“看你们也是有身份见过世面的富家公子，怎的如此小气？那蜘蛛也是无意中爬上茶碗，在这样的城外小店自不算什么稀奇，何苦非要逼人家喝下肚去？我见这位黄衣袍的太过霸道，气愤不过想捉弄你们一下，这才吸干你们的包子。要打要罚尽管找我便是了，与旁人不相干。”他吐出那段细细的芦苇杆儿，双臂抱在胸前，一副爱谁谁的耍浑赖皮架势，看上去着实欠揍。

　　蓝衫小公子一旁劝道：“大表兄，我看还是算了。那蜘蛛的确应是无意中才落入茶杯的，咱们不要冤枉了人家。也怪我不好，刚才太大惊小怪的了，才惹出这一连串的麻烦事情来。”

　　“就是嘛！”小叫花一见有人支撑，更加肆无忌惮地争辩道，“一只破虫子就吓成那样，你们也太夸张了吧。还有你也够可笑的，吃个蜜饯干果还要用抹布擦一擦，真是笑死老子了。你以为擦过就干净了？保不齐当初晾晒的时候，有多少蚂蚁苍蝇蜘蛛爬过呢。吃得再干净，不也和我们一样拉臭屎巴巴？你还能拉出一坨金子、银子来吗？嗛！有什么可瞎得瑟的？”

　　这话说得那蓝衫小公子脸上一阵红红白白地，十分尴尬，可又仔细想想：他虽说得粗俗，可是话糙理不糙。细细琢磨着，这里面还挺有些朴素平直的道理。

　　老板娘眼见那黄衫少年又要发飙，急忙拦在小叫花身前：“客官羞恼，都怪这孩子还小，言语粗陋不懂事。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他原只想为我们出气，才干了这愚蠢下作的勾当。您就交给我处置吧，免得脏了您这么体面的衣裳和贵手。等回头，我定重重教训这臭小子，替你们出了这口恶气。您说行不行？”她已经看出，那白衣少年沉着有分寸又貌似好说话，便眼巴巴地看向了他。

　　“这倒是奇了，这臭脾气的小叫花与你何干？你们为何这般彼此回护？不妨，说来听听。”白衣公子淡淡一笑，不免狐疑地追问了一声。

　　“咳，他是个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外乡孩子，前几年随着一位满身伤疤的婆婆逃难到这里，打小就怪可怜的。这里的平民百姓心善的居多，能帮的就拉扯一把，都不容易，您说是不是？”老板娘眼见这白衣公子话锋一变，倒是对小叫花儿的身世十分好奇，便抓住时机转移话题。

　　于是为了尽快息事宁人，也为淡化眼前的矛盾，辛四娘便大致讲述了这倒霉孩子的经历，当然，她一贯口齿伶俐，言语生动，音调亲和，讲述中不免有些润色煽情的成分夹杂在其中，只听得几位客人大感新奇有趣，好似听书看戏一般极有现场带入感，渐渐就忘了刚才的争辩。

　　（敬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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