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千年

　　（三十三）
　　天空已经阴沉了许多天了，通了人性一般，如今日到场的众人一样在哀悼着。
　　余念与段倾对了个眼神，段倾微微颔首，然后走开了。
　　门没关，自许晨曦出事以来，这是余念第一次见到许若绉。她瘦了很多，整个人仿佛碰一下就要散架了，头发低低地盘在脑后，往日的精明干练荡然无存。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失神地望着窗外。
　　余念觉得心被揪住了一样，心跳也越来越沉。她在门口深深地舒了口气，调整心情，然后指尖轻扣门框，“许姐，我来了。”她轻声说。
　　许若绉的反应也变慢了，她回过神，起身去迎余念的动作都迟缓了。
　　“你歇着吧，”余念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待会儿葬礼上就歇不着了。”
　　“好，”许若绉搓了把脸，想让自己精神一下，“院里忙吧，今天……”
　　“是啊，忙死了，”余念不等她说完，就挽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说，“所以你得好好的，早点回来。”
　　许若绉的眼睛弯了弯，缓缓地点头。
　　“小安呢，怎么没陪着你？”
　　“里屋呢，这些天忙前忙后的，一点也没歇，我叫他去眯一会儿，”许若绉看向一侧关着的门，“知道你找他，我去叫他……”
　　门应声开了，许安走出来，“余阿姨，咱们去隔壁说吧。”
　　余念看向许若绉，后者向她点了点头。

　　她们出来的时候，段倾刚好回来，把一个小盒子交给余念，而后守在门外。
　　这应该是间小书房，不过没有椅子和书桌，只有一个小单人沙发，和几个抱枕、坐垫。
　　余念拾起两个坐垫，放到飘窗上，和许安并肩坐下。余念感觉到小安在接过盒子的时候，冰冷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眼底乌黑的憔悴的少年，声音尽量温和地说，“晨曦的东西找到了，但是……因为涉及到一些案件线索，信件什么的都拆开查过了，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的，您不用抱歉。”
　　“打开看看吧，还有时间。”
　　许安抚着木盒上的花纹，犹豫片刻，说，“算了，我回去再……”
　　“有些事情有人陪你面对总还是轻松一次的，许姐最近太紧绷了，我想着……”余念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
　　许安一向是个懂事过头的孩子，他看出了余念神色间的为难，于是马上答应下来。
　　他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封封或粉或白的信封，更确切的说，是情书。
　　这些情书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一封被揉皱了的红色信封——那永远忘不掉的红色。
　　他脑子里骤然重现出那天档案室里的一切，以及那张照片背后令人脊背发凉的文字。
　　“怎么办，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余念见许安盯着这红色信封的眼神有些奇怪，于是解释道，“这样的红色信封还有七八个，封面的字是一样的，里面也都是晨曦的照片，被警方留下了。”
　　许安没说话，只是点头。
　　“小安，你见到那个拍照片的人了吗？”
　　许安闻声猛地抬头看她。
　　余念着实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但想起警方交代的，还是硬着头皮再问了一遍。
　　许安的眼神里有些惊愕，有些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没有。”
　　余念觉得他没有说实话，但不好逼问，于是转而让他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他迅速盖好盖子，起身说，“要出发了，我去叫我妈，您也出发吧，我就不送了，抱歉，”他说着便走到门口，撞见门外的段倾也只是机械的问好，而后匆匆离开了。
　　余念独自站在屋子里，不禁担心起来，她预感这里面有超出她想象的不幸的事。
　　段倾走进屋子，揽过余念，“好啦，你已经帮了很大忙了，”她说着，在余念的额头轻吻了一下，“该走了。”

　　-“如果有人问你有没有见过拍照片的那个人，一定不要说你见过！”许安想起那天易青宸对他说的话。
　　-“是刚才那个……”
　　-“不知道最好。”
　　-“不，我凭什么信你。”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很多事情都被法律保护的，比如像许晨曦一样的人，”易青宸说，“很多年前，他就成为了那个悲剧，但你不能是又一个悲剧。事情解决的方法可以有很多，但要想一种最能置身事外的，懂吗？不要再自己去乱查许晨曦的事，这样才能保全你和你最亲的人。”
　　-……
　　“这样才能保全你和你最亲的人。”
　　“不要再去乱查许晨曦的事。”
　　“不要再被那个人盯上……”
　　许安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他罕见地没有跟在许若绉身边，躲在一个角落，远远地看着那些陆陆续续到场的人。
　　寒风使他比刚才清醒很多，他再次打开那个木盒，在最里面还有一封刚才没有看的信。那是写给他的信，许晨曦写给许安的信。
　　天太冷了，他手指有些麻木，不太利索地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整齐又清丽的字。

　　抱歉，没有写称呼，也没有问候。我原本是想叫你“许期”的，可是我很少能清醒着见到姐姐，也因此不知道你最后叫了什么名字。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一定是在知晓你的身世以后吧。
　　你会对自己的身世感到奇怪或者悲哀吗？一定会吧，就像我会对我的经历感到奇怪和悲哀一样。起初我常想，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呢？我知道这样想只会徒增痛苦，但没有办法，我见识过很多道理，却无法用它们走出自己的困境。我还是被抹杀在那些回忆里，逼疯了自己。我想叫你许期，是想把我仅剩的那些希望全部送给你。可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不知道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希望还是负担，所以我放弃了，也不得不放弃。不过我不担心，姐姐一定会给你一个好名字，一个至少代表着她会永远爱着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算是你的父亲还是母亲，但无论是哪一个，我都没有负起我应负的责任，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应该送给你些什么，表示歉意，也表示爱意——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我在清醒和不清醒的时候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想起我小时候常听姐姐说的“你是姐姐的心肝，姐姐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
　　我也想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可是我做不到，但我好像可以在大地上铺满星星。我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希望我可以坚持把它完成。
　　如果你原谅了我，也不用为我难过，或许你可以想想，我是第一个切身体会到那些女孩子世世代代都在体会的痛苦的男人。你看，我是不是还挺伟大的？（可能还是好笑更多一点吧）
　　如果你原谅了我，也不要为我去恨任何人。我听他们说，你是一个健全、健康的孩子，这是个奇迹。那么我想你更不该活在仇恨里，而要去享受你作为一个奇迹的一生，甚至去创造奇迹。
　　如果你原谅……（划掉）算了，万一你不原谅呢？我好像也没什么可辩解的。那不如你就恨我吧，把你的所有不幸都归咎于我，然后再去走自己的路，这我也是接受的。
　　（一些看不清的被划掉的字）
　　我好像不太好了，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对你知之甚少，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反对他们因怕你刺激到我而不让你见我，我自作主张地觉得你和我保持距离才是最安全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一些笔迹混乱的字，混着几滴泪痕）

　　不清楚是什么时间，是一个夜晚，一个“”人间银河”项目启动后不久的夜晚 。写给我的孩子。
　　你不合格的亲人，许晨曦。

　　许安读完了信，眼前一片温热，但脸上没有泪水，寒风替他擦拭了眼泪。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远处站成一片的黑色的人群，和那块被白色雏菊簇拥的墓碑。如果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就是人一生的终点，那么此时此刻，它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悲凉。

　　周遭很安静，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平静地念着悼词。
　　余念靠着段倾的肩膀，抹了抹眼泪。段倾也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几十公里，甚至几千公里外的追悼会上，也会有许多柔和的声音，用不同的语言，平静地悼念一位艺术家。
　　在很多不完美的故事里，我们没有办法指着谁大骂罪有应得，也不是所有的对错都有因果。在别人的故事里，我们本就无能，我们能做的，只有哀悼不幸，和感叹生命的坚强。
　　或许你不相信真的会有人为一个陌生的生命沉痛多年，更不相信会有人不出于怜悯地与这样一个生命建立联系，但请相信，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站在何种立场，作为“将永远无法恒温的人类”，我们越来越不健全的情感都无法阻止我们心怀希望与善意。
　　人心无常，它会阴暗，也会烂漫；它会催生悲剧，也会凝聚力量。
　　许晨曦是不幸的，但他将不再是孤独的，他作为全世界上万千分化者中的一员，将在这片曾让他痛苦不堪的大地上安然长眠；他已经和他之后的那些特殊的人，以一种沉痛的方式彼此相连，但同时也成为了像余念这样的人经年的信念。
　　往好处想，他们让我们相信，自然不是绝对的无理无情，至少它在设计人类时，没有让任何一个生命生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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