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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洛雪和扶苏走了十日,终于到了镜国边境。镖头要两人先在客栈稍作安顿,又差了趟子手去打理过关事宜。镖师们常走这段路,边关镇上那些做“卖关子”营生的贩子几乎都认识,趟子手特地找了个做事稳妥周到的,交了定金不出两日,过关符节就送到了手上。
洛雪记挂着入宫的事,交了余下的佣金,又与贩子话了些家常。
贩子看出她有事要打探,因问说:“公子,姑娘,您二位为何要去镜国呐?”
洛雪说:“不瞒大哥,我与兄长背井离乡,实因家里今春落了难,仇家要抓人,在老家实在活不下去,无奈之下只能去关外谋生。只是我与兄长别无他长,只会些歌舞弹唱。但我二人又不甘在勾栏里委曲求全,想着去宫里谋份差事,不知大哥可有门路?”
这谎话说的情真意切,只听得扶苏目瞪口呆:这丫头瞎话张口就来,平日里还不知道骗了他多少回!
那边的贩子假作为难说:“哎呀,这宫里可不好进啊。”
扶苏一听,想要趁机打消洛雪进宫的念头,因顺着贩子的话说:“进宫哪有那么容易?不如我们另寻出路吧。”
不想这贩子却话锋一转说:“不过,若是多费些力气,也不是没有路子。”
洛雪二话不说,当即从钱袋里取了一锭纹银,塞进贩子手里说:“大哥若能帮我入宫,好处费绝对少不了。”
贩子收了银锭子,乐呵呵地说:“姑娘是个爽快人,我就为二位指条路吧。我有个叔伯兄弟,在西国王宫里当差,您二位到了王城,去白银胡同里找他,他自有门路把你们带进宫去。”
洛雪谢过了贩子,回客房略作收拾就与扶苏上了路。
两人过了边境,雇了马车,走了七八日到了王城,一路打听来到白银胡同,按照贩子说的地址找到了他堂兄弟家里,那人果真找了门路送他们进了宫。
据贩子堂兄说,镜国王宫里正在为君夫人操办下月的生辰宴,因夫人好音律,乐府正奉国君之命在王城里四处搜罗乐工、舞女、歌伎,他二人有技艺在身,混进去倒也不难。
洛雪听见贩子堂兄提起君夫人,知道这便是自己的二姐姐云空,心里一阵波涛汹涌,但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贩子堂兄拿了洛雪的钱,买通了一个在乐府当差的同乡,没过几日就让他二人入了编。
两人与新来的乐工一道进宫见了乐府管事,各自展露了一番技艺,管事对二人颇为满意,将洛雪带进了寿宴头牌大戏《洛神舞》的舞女班子,又叫扶苏在乐师班子里鼓瑟。
起初的半个月里,两人每日跟着班子排演不得空闲,莫说是在宫里寻找宝镜,就连出去乐府转转都很难,再加之二姐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洛雪难免焦心如焚,一日更比一日煎熬。她就这么苦捱到了次月,二姐姐的生辰终于到了。
这天早晨,她起了个大早,先是跟乐工、舞女们排演了一遍《洛神舞》,又匆匆用过早膳,梳洗换装,而后就跟着管事列队出了门。一行人浩浩汤汤穿过园林宫闱,来到了一座恢弘壮丽的殿堂。这座大殿名为金铎殿,是西国王室举办祭祀典礼的正殿,殿前有三级汉白玉石雕须弥座,足足有两仗高,大殿重檐庑顶,金瓦飞脊,垂脊上骑着十大珍奇灵兽,乃是天子宫殿规格,足见晟钰意欲称帝的狼子野心。
走进殿内,遍陈奇珍异宝,雄奇瑰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前正中台基上,有一方金漆雕灵兽宝座,座下铺陈织锦红毯,紫檀香雾气袅袅。宫人们在殿内进进出出,焚香布置,安排坐席,足足忙了两三个时辰。临近午时,婢女们奉上珍馐美酒,乐府击缶敲钟,宾客们鱼贯而入,寿宴这才总算开始。
洛雪站在舞女们之间等候上场,正等到心里发慌,忽听见有个舞女低声说了句“君上和夫人来了”,她心头一颤,急忙朝大殿望去,只见一个盛装打扮、美艳绝伦的女子翩翩然走上殿来。洛雪直愣愣看着那女子,心中忽如惊涛拍岸。她少时曾听宫女们说二姐姐天生媚骨,盈盈一笑便能倾倒众生,十一年未见,姐姐更是出落得艳若桃李,瑰颜仙姿,一双媚眼绵绵如丝,一点绛唇朱红映日。云鬓峨峨,头戴点翠嵌宝石五凤冠,绰态婀娜,身着金累丝滴珍珠玄红绣袍。洛雪的视线一路追着她,看她莲步款款走到殿前正中,在金漆宝座落了座,身旁端坐着一位君王,身姿雄壮,面容威武,目光如炬,剑眉入鬓,正是那西国的国君晟钰。洛雪看了他一眼,心里的波涛猛然摔碎在崖壁,碰撞出汹涌澎湃的巨浪。
她正满眼仇恨地看着晟钰,忽而歌板渐起,身旁的舞女将她推到了殿上。她站在人群中茫茫然舞动白巾翠袖,回首望去,姐姐竟倒在那暴君怀中,看着他嫣然巧笑。洛雪被这笑容刺伤,只觉气血上涌,无意间上前走了两步,却被一个舞女绊住,她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大殿上。舞女们惊慌失措地想要搀她起来,她却坐在地上无动于衷。
云空听见舞女骚动,有些诧异地朝殿下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倒在地上,仙姿佚貌,气若芷兰,在一众粉黛中超尘脱俗,宛若朝霞映雪,洛神出水。
云空虽然并未意识到这女孩是谁,心头却莫名浮动着一股似曾相识的亲近感。女孩站起身来,在大殿里静静凝望着她,眼中泛起粼粼微波。自那碧波里,云空蓦然间看见了已故父母的身影,一道闪电在她的意念中闪过,她心底的某个角落遽然裂开,一阵狂风暴雨向她席卷而来。
她怔怔地看着洛雪,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也扑簌簌掉了下来。
晟钰见状,连忙问说:“夫人怎么了?”
云空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捻起锦帕擦了擦眼泪,说:“不知是什么东西进了眼里,有些不大舒服。”
晟钰说:“我帮你看看。”说着,他就抬起云空下巴,也不避殿下众目睽睽,旁若无人地帮她看起了眼睛。
云空略有些赧然,伸手推开了他。
晟钰挽起她的手,说:“我也瞧不出什么,还是叫先生看看吧,走,去你宫里。”
说完,他便抛下满堂宾客,拉着云空离开了大殿。洛雪看着他的背影,只恨得牙痒痒,目光里飞出锋利的尖刀。
晟钰往偏殿走了几步,忽然感觉殿下一道凌厉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触到洛雪的视线,略一迟疑,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雪面无表情道:“霓裳。”
云空听见这名字,不禁想起年少时的往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落了下来,赶忙别过了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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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在金铎殿见到了妹妹,云空心里就乱作了一团麻,当晚翻转了一夜未能成眠。到了次日,一等到晟钰离开,她就差人将洛雪召来了宫里,而后又屏退了丫鬟,带她去了内室。甫一落座,两姐妹便泪眼相对,无语凝噎。
云空握着洛雪的手,哽咽说:“四丫头,你为何来了宫里?怎么还是这么瘦?在花家吃的住的可还好?”
洛雪登时泪如泉涌:“姐姐,我很好,只是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云空连忙抬手帮她擦眼泪:“快别说这些,我没有过得不好…”
洛雪以为姐姐在故作坚强,心里越发难受起来:“姐姐,是妹妹对不起你,这些年想尽办法也救不出你。三姐夫和义兄屡屡向那暴君致信,想要救你出来,奈何他如何也不放你,竟让你在这腌臜之地困了十一年!”
云空说:“四丫头,你不必自责,我在这里真的没受什么苦,只是…苦了三丫头。”说着,云空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洛雪也是眼泪涟涟。
两姐妹唏嘘着聊起旧事,不觉到了午时。云空叫丫鬟备了桌丰盛的午膳,但姐妹俩都没什么胃口,略略吃了几口,云空就支走丫鬟,拉着洛雪去了内室。
姐妹俩面对面歪在软塌上,云空摸了摸洛雪的脸,说:“四丫头大了,跟母亲越发像了,昨日我一见到你就认出来了。”
洛雪伸手抱住她,躺在了她怀里。
云空抚着她的头发,悠悠说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虽非一母同胞,却再没有谁家如我们这般相亲相爱。我四岁那年,我母亲难产死了,最后一尸两命,先夫人那时还怀着三丫头,二话不说将我抱到了自己宫里,从此对我视若己出,这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娘亲。昨日一见到你,我又想起她来,辗转了一夜都没睡着。”
洛雪听见这话又红了眼眶:“我每每想起爹娘兄姊也是寝食难安,我纵使拼了这条命,也定要替他们报仇!”
云空摸了摸她的脸,心疼说道:“你小小年纪,背负着这些深仇大恨,过得该有多辛苦。”
“姐姐不也一样吗?”洛雪抬眼看着云空,眼里又露出悲戚之色,“姐姐,你同我说实话,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云空沉吟片刻,说:“洛雪,其实比起沐雨,我是真真没受什么苦。晟钰对我说,他十一年前对我一见倾心,因而才把我掳到宫里,用尽了一切办法征服我。我起初还会反抗,每天跟你一样想着报仇雪恨,后来跟他有了孩子,慢慢也就放弃了。若是不去想过去的事,心里也没那么痛苦。再说,晟钰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我万般宠爱,将我捧到了天上,抛却过去不提,他对我真的很好。”
洛雪呆望着她,猛地起身扳住她的肩膀,说:“姐姐,他那种暴虐之人,怎会对你真心?他不过是贪恋你的美貌罢了!你千万不要被他蒙惑,别忘了,他是我们的仇人!”
云空脸上略有些局促,垂下眼睛说:“他向我发过誓,杀害我们父母兄长之人不是他。”
洛雪一惊,忙问:“那他可有告诉你,是谁杀了我们爹娘和兄长?”
云空摇了摇头:“没有。”
洛雪在榻上坐下来,顿了一顿,又说:“听闻这西国王宫里有面太阴宝镜,可照见过去之事,不瞒姐姐说,我这次来西国,一来是想见姐姐,二来就是为了找这宝镜。姐姐在西国这么多年,可曾听说过这面镜子?”
云空看了她一眼,说:“我听说过,但并不知这镜子藏在哪里。洛雪,你知道真相又能做什么呢?如今在这乱世,女子不过是一叶飘萍,执著于这些恩怨,只会徒增痛苦罢了,倒不如顺应命运,随人世浮沉,假装糊涂,了此余生。”
洛雪一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云空竟然说出这话,纵使那晟钰没有杀她们爹娘兄长,当年他也与那人一道,将他们的族人和月国王宫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如此深仇,不共戴天,怎能轻飘飘一句假装糊涂!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到姐姐或许是被晟钰控制了心神,急忙抓起她的手来说道:“姐姐,是不是晟钰对你做了什么?你不要怕,等我寻到了宝镜,一定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云空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忽有一个丫鬟在宫院里喊道:“君上来了!”
云空忙叫洛雪先在内室躲避片刻,独自起身去了堂室。洛雪悄悄来到内室门口,瞧见晟钰走进门来,也不顾有丫鬟小厮在侧,一把将云空抱在怀里亲昵起来。洛雪心中恶心不已,只恨不得上去一剑杀了他。
晟钰感觉到了杀气,一扭头看见了洛雪,放开云空问说:“这不是昨儿那舞女吗?怎么到你宫里来了?”
洛雪只能出来向他行礼。
云空连忙回说:“昨儿看她跳得好,就叫她来给我跳了一段。”
晟钰饶有兴致道:“是吗?那叫她再跳一段看看。”
洛雪冷色道:“回君上,奴婢方才脚伤了,跳不了。”
晟钰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庭院里忽有一名小童喊了声:“爹爹,你来了!”
晟钰顿时眉开眼笑,大步走进院里,俯身将那小童一把抱起,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问说:“今天有没有好好念书?”
小童点了点头。洛雪打量了一下小童,见他眉眼间有些姐姐的样子,想必这就是姐姐与晟钰的孩子,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厌恶之情。
院子里,晟钰依旧在逗着儿子,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丝毫没有王宫之礼,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寻常人家的父子。
“先生今天教了哪篇书?给爹爹念一遍,念得好了重重有赏!”晟钰说。
小童一听,立刻起劲地背起书来。云空站在堂室里看着他们,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温柔,回头看见洛雪正死死地盯着晟钰和世子,脸上略有些不自在。
正在这时,晟钰抱着世子进了屋,看了洛雪一眼,冷淡说道:“你既跳不了,就回去吧,等脚好了再来给夫人跳。”
洛雪屈身行了个礼,走进了庭院里,走到门口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像利箭般刺进堂室里。
晟钰此时恰好也看向了她,视线在她身上略略停留,一股萧杀之气闪过,又化作绕指柔情望进了云空眼睛里。云空与他对视一笑,眉梢眼角间温软得像一只被驯服的小猫。
这光景刺目极了,直看得洛雪浑身冰冷。她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铺天盖地的仇恨刹那间冲破岁月的凝脂,在她眼睛里血流成河。
她心想,这暴君一定是对姐姐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姐姐如今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一定要拯救她。
然后总有一天,她会杀了这男人,提着他的人头,去祭奠亲人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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