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生也有涯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惊愕地看着那些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建筑，以及川流不息的铁皮车辆。
　　一个身材娇小，长着一张娃娃脸，有一头棕色长卷发，长着一张甜美娃娃脸，眉目和斯黛拉有些相似的女人一手抱着两三岁大的孩子，一手拎着个大袋子，匆匆走在道路一边。无论房屋还是车辆，四周的场景色彩并不鲜明，形状也模糊，只有那女人和孩子鲜亮又鲜活，在场景中格外醒目。
　　她们向他走来，不，那不是向他走来，而是直接穿过了他，似乎他只是一抹无形无质的影子。
　　他站在街头，只觉得身侧景物不断淡化成虚影，唯有那抱孩子的女人，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他匆匆跟了上去。
　　女人低头快走，只是时不时警惕地向四周扫上一眼。她怀中的孩子则开心地笑着，搂着妈妈的脖子，时不时在母亲脸上蹭一下，或者伸着小脸，向母亲讨一个亲吻。阿拉贡心头一动，这个女人和她怀中的孩子，都有一双美丽的紫色眼睛！而那孩子铁锈红的卷发，色泽上和斯黛拉别无两样！
　　她们匆匆走进一座破旧的不起眼的小楼，小小的孩子从母亲身上下来，仰着小脸娇声问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爸爸？”
　　女人脊背一僵，拿钥匙的手抖了一下，对孩子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好孩子，爸爸和我们捉迷藏呢。”
　　这句话安抚了孩子，她挤了挤漂亮的小鼻子：“爸爸还没有找到我们，爸爸真笨！”
　　女人又勉强笑了一下，打开了房门，然后，整个人彻底僵在哪里。
　　“你好呀，亲爱的。”一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向母女俩张开手臂，笑容灿烂，“惊喜！”
　　他也有一头灿烂的红发，色泽应该比女儿浅一些，相貌极为英俊，精致秀美却不失英气，如果满头微卷的短发换成长直，再添一对尖耳朵，便是混入西尔凡精灵中，也得赞一声美男子。
　　但是丽塔的记忆里，他的色泽却格外晦暗深沉，仿佛笼罩在某种深沉的阴影中，那阴影使他的神色显得诡异，在阿拉贡眼中，那笑容里的恶意再明显不过。
　　“爸爸！”女孩儿脆生生叫到。
　　“丽塔，快走！”女人一把将女儿推出去，却被男人扯住了头发，硬生生拖进里间房门，门随后锁上了。
　　小女孩儿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恐惧地看着男人：“爸爸，不要打妈妈。”
　　“小甜心，爸爸在和妈妈玩呢。”男人笑容更灿烂了，“甜心，我在那边房间里放了东西，快去看看吧。”
　　“快跑！快跑！丽塔，跑！”门内传来女人的嘶吼，女孩儿有些无所适从：“妈妈？妈妈！”这时男人的声音更为柔和，“妈妈捉迷藏被抓住了不高兴，爸爸和她谈谈，你去玩吧。”
　　“哦。”女孩儿开始有些怀疑，却在父亲温和爽朗的笑脸中打消了怀疑，高高兴兴到对面房间玩新玩具去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外界的景物也渐渐化为虚无，阿拉贡不得不跟着女孩进入房中，那里放着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还有其他玩具，女孩儿很开心，外面随即响起某种噪声，女孩儿只侧了下头，听出是吸尘器，便又开开心心玩起来。
　　阿拉贡却不同，巨大的噪音里，他隐约听到了人体倒地的闷响，以及破碎的、痛苦的，越来越低的：“跑！丽塔！快跑……”
　　阿拉贡如坐针毡，想出去救人，却走不出这个房间，想要带走女孩，却又碰不到她分毫。有那么一瞬间，女孩似乎听到了什么，疑惑地抬起头，侧耳细听。然而这时声音已经完全被吸尘器的噪音掩盖，一点都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那个英俊倜傥的男人唤她：“走啦，小甜心，小丽塔，我们回家吧。”
　　“妈妈呢？”女孩问道。
　　“妈妈决定再捉一次迷藏，这次轮到我们找她啦。”
　　女孩儿似乎不太高兴，却又不敢说什么，父亲俯身抱起女儿，在他接触女儿的瞬间，阿拉贡忽然闻到一点气味。
　　微弱但又确凿无疑的，血腥味。
　　四周的场景如墨迹四散于水中，随后再次重组。
　　这次的场景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四周几乎都是灰色的，连丽塔也是如此。她长大了些，穿着条蕾丝繁复的小裙子，裙子短而蓬松，露出光洁的膝盖和小腿。
　　她抱着的布娃娃已经坏了，手脚奇怪地扭曲着，脸上被笔画了好多印记，一只眼球被扣了出来，露出一个深深的大洞。
　　那个男人——丽塔的父亲依然坐在阴影中看一本书，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被翻阅过多次，男人依旧看得很专注，时不时拿出笔圈圈画画，阿拉贡看不见内容，只能看见封面上写着——洛丽塔。
　　“妈妈真的找不到我们了吗？”她突然问道。
　　男人放下了手中的书，长长叹了一声：“来，我的小丽塔，到爸爸怀里来。”
　　女孩没动，男人的声音立刻重了几分：“丽塔宝贝儿？”
　　她抖了一下，站起身来向父亲走去。
　　“这样才乖，不听话的孩子会受罚。”男人慢条斯理，将女儿搂在怀里，“丽塔，妈妈不是去捉迷藏了，她不要你了，也不要爸爸了。”
　　“不！不会的！”女孩儿愣了一会，眼泪立刻掉了下来，拼命扭动挣扎，“妈妈不会不要我的！”
　　男人的手如铁铸一般，扣住女孩的身体和脖子，直到她咳了起来：“你妈妈是个下贱女人，遇到有钱人就不要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丽塔大哭。厨房里烟雾报警器忽然呜呜响了起来，男人几步过去，大骂道：“WTF！怎么又突然点着了？”处理了火焰，回头看见女儿还在哭，一瞬间面色极其烦躁，忽然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你看看你，哪里像个淑女！”
　　女孩儿瑟缩了一下，尽管哭得打嗝，却还在拼命收声，男人的神色忽然又柔和下来：“小丽塔，爸爸打你是为了你好。来，过来。”
　　女孩身体僵硬，不肯向前。
　　“过来！”男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小丽塔颤抖着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又抱住了她，亲吻她的面颊，声音沙哑：“我的小丽塔，等你十二岁以后，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不、不、不！！！阿拉贡盯着男人的手，这绝不是父亲该对女儿做的动作！仿佛一桶冷水从头浇下，阿拉贡整个人都傻了，随后一腔热血全部冲上头顶，他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接触不到四周任何事物，徒劳地冲上去，拔出剑想剁了那只手！杀了那个人！
　　女孩儿虽然不敢反抗，却也忍不住挣扎。这时男人打开抽屉，取出一条兔子项链：“来，戴上看看，漂亮吗？”
　　“脏的。”女孩儿趁机从父亲身上下来，站得远远的。
　　“的确。”男人眼神微眯，盯住项链上的一点暗斑。
　　场景再次散开，阿拉贡已经握紧了拳头。
　　之后场景不断变幻，场景人物都是灰黑。父亲喜怒无常，似乎极为宠爱女儿，但只要她稍有违逆，立刻翻脸暴怒，事后又常常以各种名目替自己解释。看女儿的眼神也越来越直白，总会找机会做一些不应有的举动。邻居因为看到她身上的淤青怀疑父亲虐童举报过，可上门的警察却又被巧舌如簧的男人说服骗走。
　　“到你十二岁就好了。”父亲总是这么说，那眼神让她害怕。别的孩子恨不得长大，她却恨不得永远不长。
　　丽塔越来越美丽，家中遇到火灾的事情也越来越频繁，她不断搬家、换学校，交不到任何朋友，逐渐畏缩孤僻，紫色双眸总是木木的毫无神采。父亲禁止她放学后逗留外界，更禁止她和其他男性接触。无论是成年人还是男同学，稍有交谈，重罚立至。渐渐地，她看到男性就害怕，全身颤抖止都止不住。
　　她的父亲仍在送她礼物，大多是发夹，有时是戒指、项链、耳钉，还有一些奇怪的环状饰品，大多不值钱，不像全新的，也没有历史沉淀感，有时候他的身上会带着极淡的血腥味。尽管“送给”了女儿，他也经常要求女孩儿在家戴着，却绝不容许她将这些戴出去，偶尔忘记，便是一顿暴打。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阿拉贡脑海中成形，如果可以，这个男人早已被他杀了一千一万次，然而此刻仍止不住腾腾上涨的怒火。他见过黑暗，见过半兽人的残酷，见过被黑暗污染的大地，却仍然想象不到，人心之中，竟能容纳这么浓重的污秽。
　　场景一幕幕流过，每一幕都是灰黑，几乎看不出其他颜色。他看着丽塔独自坐在房间里，木然地看着火焰在她周围升腾，攀上窗帘，熏黑墙壁，将她彻底包围。她默默伸出手，想将那火焰引到自己身上，却在最后一秒倏尔收回，在玩具里找了一阵，找到那已经断了四肢折了脖颈，头发被烧焦的破娃娃，从它被扣掉的眼睛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破碎的照片。
　　周围的火焰渐渐熄灭，只余下一缕黑烟。“妈妈、妈妈。”女孩儿眼泪嗒吧嗒吧掉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场景消散，阿拉贡收回徒劳伸出的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流下泪来。
　　丽塔又长大了些，大约有八九岁的模样，神态怯懦而阴郁，手臂上有隐约的青紫。她正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远远缀在她父亲身后躲躲藏藏，那动作游侠一眼就能认出，她在跟踪。
　　小女孩的跟踪技巧差劲到了极点，若被跟踪的是阿拉贡不用十秒就会被他发现。而前方的男人依旧一无所觉。不，他明明察觉了什么，多次回首，但某种力量干扰了他的视觉和思维，让他无法注意到身后缀着的小姑娘。
　　他的确十分谨慎，尽管什么也没发现，却依然半路折返。
　　但女孩儿已经确认了他要去的地方，那是一栋破旧的公寓，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无人居住。
　　阿拉贡心头陡然一紧，他认出那是最初进入记忆中时那座小楼。
　　小姑娘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几乎凭某种本能，女孩儿摸到了原来那扇门面前，隐约的惊恐不可抑止地从眉梢眼底流露出来，她全身都止不住轻轻颤抖。
　　比起这栋小楼，这扇门以及门上的锁很新，女孩将手伸向门锁，看着锁具光洁如镜的表面，在即将接触到的那一刻又缩了回来。她在门口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什么，向旁边的门走去。那扇门锁似乎坏了，她摇了几下，便松脱开来。
　　她穿过黑漆漆的房间，走上小阳台，努力探着身子向隔壁看过去，那边的门关着，阳台上放着些铁索刀锯等等工具，比起门窗上陈旧的风雨痕迹，那些工具显得很新，而且非常干净。
　　一股隐约的臭味飘了出来，很快就在风中消散，几只苍蝇嗡嗡飞来，在那些工具周围盘旋几圈，最后从门缝下钻了进去。
　　女孩儿调整了几个姿势，还是看不见房内，却看见了阳台地面上，有一点微弱的彩光，那是一粒水钻，落在铁索下方的尘土中，似乎是从什么东西上脱落下的。
　　画面再变，父亲又一次将一条银项链送给女儿，父亲走后，女孩儿一把扯下项链，牢牢盯着吊坠上一个凹陷，正是水钻脱落后留下的痕迹！
　　一瞬间，极致的恐惧和兴奋、憎恨与渴望让她的脸狠狠扭曲。女孩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的厉芒亮地让人心惊。
　　再形成的场景是彩色的，但其中的丽塔仍旧灰暗，附近有几个差不多年纪，服装打扮和她几乎一样的女孩，她却单独站在一边。
　　她的面前是一个中年女性，目光清正而锐利，正牵着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的手问她：“丽塔，你的项链从哪里来的？”
　　“爸爸给的。”丽塔缩了下肩膀，忍不住又有些颤抖。这不是第一次了，回去如果被发现，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打。
　　她很快又站直了，宁可挨打，是的，宁可惹怒他，挨一顿打。
　　女人似乎看出了什么，手一下子攥紧了，试探着问道：“你爸爸？还给过你其他什么吗？”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有没有一条雪花项链？幸运草戒指？六芒星耳钉？还有、还有粉红色兔毛发夹？”
　　“你怎么知道？”
　　周围的场景飞一般流逝，很快他们就站在最初那栋房子面前，那里被围了一圈醒目的彩色带子，还有许多闪光的、发出乌拉乌拉怪叫的车辆。一些人则抬着好几个黑色袋子向外走去，另外几个人给男人戴上手铐，将他推进车里，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露出得意、贪婪却又遗憾的笑容。
　　“你是我的。”他大笑着，“无论你在哪里，我的小丽塔，你要记住，你的灵魂永远属于我！”
　　女孩儿惶然无措，挣脱开了一直抱着她的，穿制服的女人，那时正好一个袋子被颠开了，露出一把棕色的卷发。
　　丽塔顿住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周围有什么如破裂般发出爆响，火焰蓦地从四周爆发升腾起来，在人们爆发的惊呼中，将那座楼瞬间吞没，她那时才尖叫出声，声音凄厉之极：“妈——妈——！！！”
　　一只手，一只带着如淡淡月华般光泽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一个极其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睡吧，孩子。”
　　在画面暗淡下去的最后一秒，仿佛一道月光笼罩了楼宇，火焰如同爆发时一般迅速消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