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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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果【二】


      被厚重悠扬的钟声震醒的时候,我挣扎着坐起来,从肘后到头顶都生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刺痛。
      我发现我躺在一张老旧的床板上,身下垫着打满布丁却干净清爽的薄床单,硬床板硌得我背上的淤青与擦伤愈发难受。我想这或许是劈晕我的那人给我安排的牢房,本想偷摸起来打量一下处境,再趁机出逃,起身时带起的床板细小的咯吱声竟引来了一个人。
      床对面的房门被推开时,我浑身戒备如受激的野猫,甚至抓起了床头的盆栽准备掷去,却见推开的门中走来一个小个子、头皮光亮的孩童。
      我顿时一愣,握着盆栽的手也松了,迷茫地低头看着这个孩子朝我走来。
      “阿弥陀佛,”小孩双手合十,对着我弯了弯腰,开口道:“师父下山采买去了,让我叮嘱您不要擅自行走,在此处待他回来。”
      “你师父?”我略作细想,惊道,“是昨天晚上把我打回来的恶徒吗?”
      小孩听我这么说,竟然变了方才那副平和老成的表情,撇下嘴道:“我师父才不是恶徒咧,而且他也从来不打女施主。”
      我见他确认,当下又是怒火中烧,心想原来那人是个和尚。山林和尚不好好吃斋念佛却来管我的事,还给他徒弟装好人,便愤愤地掀开袖子,露出被捏得青紫的手腕,道:“你管这叫不打女施主?”
      我原想再撩开下袍给他看看我大腿上受击而起的淤青,谁知脚脖子刚露出半寸,那小和尚就满脸通红地捂着脸大叫“女施主自重!”,并往后跳了老远。过了一会儿从手指间的缝隙里偷看我,见我只是一脸无语而没有别的动作后,才壮起胆子接着说道:“师父真的不打女施主。他打人的时候我见过,那些行恶之徒,但凡被师父抓到,没有一个不被折断了手脚的。你这样的淤青,大概只是师父想制住你,却未曾控制好力度。”
      我原本是想一脚踢翻这个小秃子,随后接着走自个的路的。可我在床边枕底摸了无数次,也没有摸到我的匕首。
      于是我转头问那小秃子:“我的刀呢?”
      小东西不知死活地朝我一笑:“师父说怕施主乱跑,下山前把那件利器也带去了。”
      很好,真好。我抱着手坐在床边,盯着小秃驴发亮的头皮,心想,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狗和尚。
      山里的温度明显下降的时候,我趴在竹窗前的木头桌子上被林间风吹得脸皮生冷,又一遍回头瞪那小秃子:“你师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小秃子在另一边的窄书案上愁眉苦脸地写着字,数不清多少次地回我道:“我从来摸不清师父的行程,他总白天出去,有时傍晚就回,有时却要等到第二天。”
      我翻了个白眼,又挨着风吹了好一会儿,想起昨晚的事,又想起更早时被关师姐逐出暗香的场面。糟心之时发觉自己前半生几乎不曾有过幸事,便也不愿再自个怄自个,闲得又望回小秃子,找他聊天:“喂,你写什么呢?这么用功。”
      他闻言将圆蛋似的脸一耷拉,嘴也噘起来:“前儿白日里我趁师父不在,偷摸着下山玩了一回,还拿了一盒做糖婆婆送我的麦芽糖,给师父看见了,便罚我抄两遍经书。”
      “这是为什么?”我愤然为他不平,“小兔崽子吃点糖怎么了?”
      “师父说不是糖不糖的事儿,”他竟开始为狗和尚辩护起来,“是出家人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赠予。”
      我便抱着手臂嘲他:“别人送的不要白不要,你们秃驴的臭规矩真多。”
      我话音才落,正要移步坐去避风的床角,却听见门外传来脚踏石板的声音。旋即老旧的门轴吱呀一转,一个人低头走进来,反手锁门屏退山风,边抖脚换鞋边说了句带着笑的话:
      “是谁在这儿一口一个秃驴呢?”
      那小秃子堪堪听见门响,就撂了笔奔过去叫,见着人时直接扑进那人怀里,满目喜悦地喊着师父。
      我那时候仍然站在床边桌旁,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几招把我擒回来的狗和尚。他入门后半回搂着小徒弟,深棕色的眼睛却直盯着我,带着些笑与温度。仿佛我从前种花时养在屋顶上的那坯泥土,深冷的颜色,却因常被太阳晒着,捧起来时能捂得手掌温热。
      然而我不过沉溺了一瞬,脑子里便忽地浮起昨儿晚上与这双眼睛重叠的另一个眼神,这如同给了我陡冷的一棒。我想起这个人是不理解我的,嫌恶我的。于是仅几秒的功夫,他换好鞋子朝我走来,又要开口时,只得了我一句冷笑。
      我伸出手,将掌心摊在他面前:“把刀子还给我。”
      “你拿了刀子便要走?”他问。
      “不走我有病么?”
      “那便不给。”他弯起唇,负手压上背着的布袋,像是没被人打过似地道,“这刀我便是睡觉也抱着,就是不给你。”
      我这辈子活到这个年头,见过不少不要脸的人,后来大多数都死在了我的刀口底下。而那些活下来的人中,有一些是逃得快的,另一些是我打不过的——譬如眼前这个狗和尚。
      关师姐从前便说我绝非善类。哪怕我与那小秃子同处了一下午,多少看着他能觉出些可爱,在面对他师父时,我也毫不会因这层萍水相逢的情面留手。只一脚朝他腰后偷袭过去,同时亮出鞋尖处淬了剧毒的尖针,却被他一侧身躲过,又极快地探回手牢牢握住我的脚腕,垂眼道:“你倒是真下死手。”
      我冷哼一声,故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暗暗卯足了劲在脚上,想脱身开来。然而他一只手仿佛真铁冷刃打出来的镣子,任我如何使劲也纹丝不动。我见他唇边笑意愈盛,气得一拳照他正面挥了过去,他却只侧一侧头,我的手背便贴着他耳廓过去了,如同打入了静水之中。
      眼见着我节节落败步步丢人,那小秃子却好死不死地在一边嘶嘶地倒抽着冷气,给狗和尚拍手叫好。我的脚既挣脱不开,只同他又过了几招拳头,他以防守为主,偶尔还了几招,力道震得我手腕生疼。再想起先前小秃子说的关于他对女人手下留情的说法,我便自知早认败早好,便停手道:“你松开我,我不动手了。”
      他微微一怔,随后道了句“好”,又显然放不下对我的戒备,先后退两步躲开我足尖暗器的攻击范围,又暗暗招手将小秃子护在身后。见我真的不动了,才迅速地放开握着我脚腕的手,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问这狗和尚目的为何,他一手牵着小秃子,一掌礼在胸前,同我说:“施主秉性纯良善,善极生恶,又无正确的是非曲直观,因此不适与人群共处。”
      我一时听不出他是在夸我还是贬我,但这是头一回有人将“纯良”二字安在我头上,便疑他故意讽我。抬眼却见他眉宇温吞,神情恳切,毫无昨晚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当下心头一轻,语气也不自觉地缓和了些,问道:“那我不与人群共处,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说:“学一样东西。” 我丢了个探询的眼光过去,他却不语,解了手腕上挂着的一块玉,递给我时,指尖点过我手心,仿佛蜻蜓低吻水面。
      我接过那块带着他袖中余温的玉,只见上面雕着两个工整大方的小字:“慈悲。”
      那块玉明明是轻落在我手中的,看清楚字时,却成了偷袭在心间的一柄玉锤,掷地有声。我抬眼盯住他:“我师出暗香,不懂慈悲。”
      他却低笑一声:“是你不懂暗香。”
      狗和尚说人有善恶,世道有黑白,少林是明面上的慈悲,暗香却是黑暗处的少林。
      “非要形容起来的话,”他望向窗外,落叶风生,“你们的君先生,便是黄泉途间,三生河畔的掌灯人。”
      我想我最终决定留在山间,一来是缘于我的刀还捏在他手里;二来则是我那天询问他为何非得留我时,他停顿良久,仅回我说:“救赎。”
      也不知是他哪句话打动了我,后来我逐渐散去了对他的满心杀意,由着自己珍视如命的刀捏在他手中。他虽不声不响地总是微笑,晚上睡觉时卧在地铺上,靠着他徒弟酣睡着的摇椅,竟真的搂着我的刀半躺了一晚上。
      然而说是睡觉,我好几次从噩梦里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都感觉到角落里的他正用一双温凉的视线紧盯着我。其中的戒备与不信任如刀片般丝丝密密地割在我身上,令我后半夜直接烦躁地翻过身去,用腚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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