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九郎

　　天已经大亮了，冷冉风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浅浅的柔和的晨光悄悄的映在了他的脸上，显得脸色更加的苍白，怠倦。他微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门外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牧童道：“娘，您就别进去了。公子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的大半个晚上，天快亮时才没有了动静，多半是睡着了，您叫他多睡一会儿吧。他心力交瘁，九郎这一走，他精神上就没了依靠，要是在熬坏了身体，可就彻底垮了。等到他醒了，您也好好劝劝他。”
　　冷老夫人恨恨的叹了一口气，骂道：“这是谁造的孽啊！我们冷家到底是怎么了？看看他小叔叔，再看看他！雨芙又忽然要闹着出家，你们是想气死我啊！”说着泪水扑簌而下，惹得牧童也心里发酸，安慰道：“娘，我们一定会找到九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个摘星九郎，我们冷家是上辈子欠她们师徒两个的呀！”冷老夫人一听到牧童提到摘星九郎的名字，更是泣不成声。
　　“娘，进来吧，别哭了，伤身。”冷冉风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沉沉的，有些闷，牧童听得心里一沉，他觉得冷冉风的声音透露出一种心灰意冷的空洞，就像是被人掏空了灵魂一般，那样的空荡，苍凉，甚至绝望。
　　冷冉风将老夫人接进了书房，又交待牧童回去睡觉。牧童看着他，低声道：“你这副样子，这种状态，真叫我担心啊。”
　　冷冉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我撑得住。雨芙她——”
　　“看样子是动了真格的了，行李已经都收拾好了，不哭，也不说话。重楼也奇怪，竟然就那么看着她，劝也不劝一句。”
　　冷冉风点头道：“还是重楼最知她的心。”
　　牧童大吃一惊，双眼瞪得老大，压低声音道：“公子不会是——由她去了吧？”
　　“唉——”冷冉风怅然一叹，道：“又能怎么办呢，雨芙她凡事都明明白白，自有决断，那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了得啊！”
　　牧童点点头，自语道：“那倒是没错。可是，不论她犯了什么错，九郎都没有责怪她啊。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啊。还是好好劝劝她吧。”
　　“就算九郎能够原谅她，恐怕，她也无法原谅自己。这样做，她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吧。她要去哪里？”
　　“万灯庵。”
　　“嗯，你先派人去万灯庵安排一下，我一会儿就去看她。”
　　牧童走之后冷冉风才走进书房，关上了门，道：“娘，我知道你心疼雨芙，可是，路是她自己走的，您就别管那么多了吧。”
　　冷老夫人一听，猛的站了起来，眼圈顿时红了，哭道：“儿啊，你怎么这样无情？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妹子如此了却余生么？她一个女儿家，却要去青灯古卷的孤独终老，你就忍心么？”
　　冷冉风叹了口气，走过去把母亲拥在怀里，低声道：“娘，我如何不心疼啊。”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顿时阴郁起来，又喃喃自语道：“哪一个，我不心疼啊……”
　　冷老夫人抱住儿子失声痛哭，边哭边道：“冷家造了什么孽啊，却让我的孩儿们受这样的苦！你像是没了魂一样，雨芙又闹着要出家，更可怜的是小九郎，至今都生死未卜啊……”
　　冷冉风的眼睛一时间明亮极了，像是充满了泪水，他轻轻松开了冷老夫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娘，你能这样说，我真的很欣慰。”
　　冷老夫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儿啊，娘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当年我年轻气盛之时，虽然对倾城雪百般不满，却也没有阻挠你小叔叔和她的婚事啊。可仍是——唉！现在，娘怎么会不理解你呢？摘星九郎这个人，我本来觉得她身为夕门的第一杀手，会杀气太盛，城府深而心胸窄，难以结交。可是，自从她破解了沙眼奇剑阵那时起，我就知道摘星九郎是一个有胆识，有气魄，干净纯粹的人。那时为娘也暗暗佩服啊。我听了雨童讲到了宴家庄的事情，心里更是感慨万千啊。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冷冉风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娘，你明白就好，不要再说了。”
　　“娘知道你心里难过，听到以前的事情更是伤心。可是，娘想让你知道，我和你爹明白你的心意，更知道，没有了摘星九郎，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觉得幸福的。冷家就算是散尽家财也要把她找回来。可是，儿啊，你不要责怪雨芙，她只是个孩子啊。”
　　“娘，你多虑了。雨芙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不心疼她呢？九郎都没有责怪她，我又怎么舍得怪她呢。娘，让她静一静吧。”
　　冷雨芙静静的坐在床边，失神的望着窗外。
　　门开了，冷冉风走了进来。冷雨芙回过头来，愣愣的看着他，霎时间满眼是泪。
　　“雨芙，大哥——来为你——送行。”
　　“哥哥——”冷雨芙站起身来向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看着他，泪如雨下。
　　冷冉风笑着望着她，走过去将她轻轻的拥在了怀里，道：“妹妹——哥哥放心不下啊——”
　　“哥哥，对不起——”冷雨芙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重楼倚在门外，深深叹了一口气，向牧童道：“公子他——真是个好哥哥。或许，这天底下，也只有他的怀抱可以让患得患失的雨芙小姐感到安慰吧。”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牧童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叹道：“唉！两个人之间的这份儿情，深着那。在雨芙的心中，谁也比不了公子啊。雨芙的母亲，也就是老夫人的妹妹，也是个苦命的人，嫁了一个嗜赌如命的败家子，没有几年就败光了家业，冷家虽然百般照顾，可是也无济于事。那家伙欠了一身的赌债就跑掉了，撇下她和可怜的雨芙。那时雨芙小姐才八岁啊。我和公子在接到消息之后赶了十几天的路才到他家，那时候雨芙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了，她见到我们十分的高兴，让我们将雨芙带走。我还记得那天大概是黄昏时候，她勉强下床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子，雨芙正在和一些小孩子们一起玩过家家，她正扮演新娘子，披着盖头小心翼翼的站在花丛中。可是那些小孩子都拍手叫道，谁敢娶你呀，爹爹跑了，谁敢娶你呀……看她当时的那个小样子，真是可怜啊。她母亲顿时就哭了起来。”牧童叹了口气，接着道：“公子那时十六七岁，正是年少气盛之时，他一纵身从窗子跳了出去，走到雨芙小姐跟前，半跪在她的面前，双手轻轻的揭了她的盖头，笑着望着她道，雨芙这样漂亮可爱，怎么会没人敢娶呢？哥哥就是来娶你的！走，和哥哥回家！说着就抱着雨芙小姐大摇大摆的从正门绕了回来。”
　　重楼若有所思的道：“他是她的依靠啊，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是啊，你说的对。雨芙小姐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才会这样的患得患失，那么害怕失去公子这个依靠而不择手段。唉，也是命苦啊。”牧童说着偷偷瞄了重楼一眼，又重重叹了口气。重楼面色苍白，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陷入了沉思。
　　冷雨芙向冷家人一一拜别之后，在重楼的护送下向万灯庵出发了。
　　万灯庵是倾城师太的师父万灯师太兴建的，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据传万灯师太在年少时因为无法悟境而十分的苦恼，她感到人生无常而为人渺小，众生恶念丛生，以一人之力岂能普度众生。于是，在她主持万灯庵之后，每做一件善事就点亮一盏明灯，她的弟子也是这样做的。到现在，每到夜里，庵堂就在一片明灯掩映之中，宛若仙境，万灯庵由此得名。多少人仰慕万灯师太的风骨而不远万里前来请求她点化，更有人倾慕她的弟子倾城师太的才情而跋山涉水，只求一见。不知道多少才女佳人为了那份超然与孤寂，甘愿在万灯庵内修行。
　　到达万灯庵时，天已经黑了。冷雨芙在马车中撩开窗帘，望着那遥遥的灯火，轻轻叹息了一声。
　　万灯庵建在了一个湖心岛上，由一座石拱桥通向岸边。万灯庵在一片灯火辉煌的掩映之中，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不似人间模样。就连石拱桥的栏杆上也砌着一排排的灯笼，闪着幽幽的白光。拱桥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竟好似和天边的星辰连成一片，形成了水天一色，灯火通明的奇景。
　　重楼扶着冷雨芙下了马车，冷雨芙轻轻的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环视了一下四周，望着那灯火深处的庭院，长舒了一口气，向重楼深深施了一礼，道：“重楼哥哥，辛苦你了。已经到了，请早些回去吧。”
　　重楼点了点头，道：“大小姐，保重。”
　　冷雨芙静静的看着他，忽然间似乎感慨万千，低声叹道：“我冷雨芙这些年来，只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摘星九郎，另一个，就是你了。”
　　“大小姐，不要再提了。”
　　“不，我现在不说，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冷雨芙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微笑着望着重楼，道：“我欠摘星九郎的，就以我后半生的行善向佛来偿还，而我欠你的，只有来生在偿还你了。重楼哥哥，你这样好的人，这些深情，我冷雨芙不配得到。像你这样明了的人，我到底做了什么，虽然不说，可是你早已经知道了吧？像我这样一个阴险卑劣的女子，又有什么值得爱惜的呢？”
　　重楼一直静静的听着，眼睛一直温和而平静的望着她，等到冷雨芙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时，他才柔声道：“雨芙，你能这样说，你就是天底下最为坦荡的好姑娘。”
　　冷雨芙吃惊的抬起头来看着重楼，发现他眼神清冽，没有一点笑意，一扫往日的沉稳漠然，到显出一种少有的冷峻与霸气，让人无可辩驳。
　　“这世上，最难说的就是一个情字。多少恩怨纷争，多少幸福苦恼也都由此而生。我喜欢的冷雨芙，她清媚动人，明了澄澈，爱也坦荡，恨也坦荡。她是世间最为真诚的人。”
　　冷雨芙愣愣的看着重楼，似乎有些吃惊，晶莹剔透的泪水闪着冷光，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重楼哥哥，不要在犯傻了。我这一去，恐怕今生都再难相见了。我让你这些日子费心了。认识你，是我冷雨芙的福分，请你——忘记冷雨芙吧！这给名字不配留在你的心中。”
　　“那你呢？你也会就这样忘记我吗？”
　　“不会的，重楼哥哥，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记得我至少在你的心中——是那样的美好……”冷雨芙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她忽然退后了几步，道：“重楼哥哥，有人来接我了，请回吧！”
　　重楼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助一助九郎。等到事情了结了，我就回来陪你。那看见那个半里外的客栈了么？我把那里买下来，就在那里等你。等到哪一天，你想通了，就到那客栈里去找我。你要是回冷府，我就送你回去，你要是想要云游四方，我就给你做一个脚夫，怎么样？”
　　冷雨芙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笑道：“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你在这万灯庵里呆一天，我就等你一天；你要是在这里呆一年，我就在那里等你一年；你要是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岛上，我就在那客栈里守你一辈子。可是，要是这样的话，我要求你办一件事，要是我先你而去，就请你将我焚毁，再把我的骨灰一半洒在这湖里，另一半，就洒在大河里去。你可以答应我么？”
　　“可以。只是，人家都讲究入土为安，你为什么想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还要分成两半呢？”
　　“因为你在这万灯庵之中，一半洒在湖水里，就可以像这湖水一样天天绕着你，而洒在河中的那一半会流遍大江南北，要是哪一天你厌倦了，想要去远行，不论你走到哪里，那些清澈的河水都会陪伴着你，就像——我一直在你的身边一样。”重楼边说边笑望着她，可是眼底却闪动着泪花。
　　冷雨芙愣愣的看着他，那一刻，她觉得他的眼睛那么亮，似乎映出了所有的灯火辉煌，似乎，凝聚了暗夜中的所有光亮。
　　在拱桥的那一端，万灯师太和倾城正率众弟子等后在那里。
　　“哎，这两个人，可真叫人心疼啊。”倾城叹息道。
　　万灯师太轻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我还原想叫冷家大小姐拜你为师，可是你还是如此的顽劣成性，身为长辈，竟然偷听人家的别话，真是——唉！”
　　“师父，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我耳力这样好呢。师父你不也是听到了吗？”倾城笑着辩白道。
　　“我听到了是不假，可是这些话和这夜风没什么区别，只是瞬间而过，不会留在心里。可是有人听到了，可就忍不住妄加评论了呀。”
　　倾城嘿嘿一乐，不再说话了。
　　冷雨芙走上桥，眼前的盈盈灯火和遥遥的人影模糊成了一片，过去的点点滴滴，竟不断涌上心头。冷冉风揭开盖头的那一瞬间，和雨童嬉戏的情景，与重楼相遇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只要走到桥的那一头，就要统统忘记了。走过去，就是要和过去告别了，不论快乐还是痛苦，都如云烟。冷雨芙想到这忽然害怕极了，她有些颤抖的回望了一眼，看见重楼遥遥的望着她，神色坦然，面带微笑，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她忽然觉得不那么害怕了，这样的微笑让她的心安定下来，于是也向他点点头，微笑着踏步而去。
　　重楼看到冷雨芙走到桥中央时回过头来看着他，背后是灯火阑珊，她的身影是那样的单薄，不禁心里一阵酸楚，可是他仍旧微笑着看着她，一直到她走到了桥的尽头。
　　几个尼姑过来取行李，重楼向她们施礼道：“我家小姐，就拜托你们了。”
　　一个年长一些的尼姑道：“请施主放心，也请冷公子放心。师父请邀请您到万灯庵塔楼一聚，不知您——”
　　“不胜荣幸。”
　　重楼跟随那老尼走进了万灯庵，登上了塔楼。万灯师太正看着那满院的灯火出神，头也不回的道：“这塔楼是万灯庵最高的地方，从这里放眼望去，天地无极啊。”
　　重楼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的望着盏盏灯火在风中闪烁摇曳，忽明忽暗，景色颇为壮观，想到雨芙有可能一生都会踟蹰于这些灯影之中，一时间感慨万千，暗暗叹息了一声，却抑郁于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万灯师太看着重楼，笑道：“花影大少，为何如此伤感呢？看看这些灯火，真是世间奇景啊。我年少时，极其憎恨影子，觉得它们掩盖了光明，多少罪恶由此滋生。因此，连自己的影子都视为大敌。于是我每做一件善事就点亮一盏明灯，想借此冲淡暗影。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万灯庵里里外外，高高低低都悬挂满了灯火，可是灯越明亮，影子却越浓重，唉——所以啊，花影大少，这世间之事，不必苛求。”
　　重楼笑了笑，道：“师太此言极是，人无完人，何必苛求呢？不论是谁，即使是在这灯火阑珊之中，却也难以磨灭自身的阴暗。黑暗和光亮，向来都是相生相克，相互依存的。重楼明白，多谢师太指点。还有——师太这些年来只想着以光来消除阴影，就没有想过用黑暗来淹没阴影吗？”
　　万灯师太一愣，竟一时无言以对。
　　重楼此时悄然而退，离开了万灯庵。
　　万灯师太思忖半晌，才点头叹道：“人都说花影重楼睿智非凡，是花影世家的第一智慧之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用黑暗来淹没阴影呢？”
　　万灯师太年少时就苦于不能悟境，困惑至今，听了重楼的一番话之后，自闭于暗室之中，竟顿然开悟，终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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