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奇谈

　　猫妖说他带我去见的是一个老太婆。老太婆住在周城最拐的一片古宅里，老太婆卖蜡染布每一张都是天价，老太婆家门口有一棵被雷劈裂却百年不倒的枯槐，老太婆喜欢在树叉上挂满风铃，老太婆是在当地生了根的苗族后裔，老太婆的名字叫阿青。

　　阿青是苗巫，因为这名字不好听，所以道上的人都会叫她阿青婆，或者尊称她药师。猫妖说起这一点的时候，我想起自己过去玩网游，什么药师啦方士啦术士拉魔导士啦乱七八糟一大堆。问他区别，他只回了一句话：你不是中国人。我气结。

　　阿青婆的店的确很偏，而且上了年纪，里里外外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桧木松香的潮气，光打进来，照出一片浮沉。那些浮沉应该是金色的，但在我几乎色盲的眼里就是灰灰的满天。门口的那棵树上挂着不下百只风铃，风一吹就叮叮当当的响，吵得很。

　　我盯着木头柜台里那块不起眼的破布和纸签上尾数四个0的价码，汗如雨下，“我大概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了…”只要问一句方圆十里谁卖的蜡染布最贵就行了。不得不服。当初八尾问蜡染布我还以为他搞笑，没想到啊没想到… …

　　“哎呀，客人，看上什么了？”一回头，正看到一个女人从后门里走出来，一把长发水一样的批在肩上，头上繁杂的苗族坠饰叮当作响。虽然阴暗中看不太清，却仍能辨出对方的五官，瓜子脸，尖下巴，吊稍眼，古灵精怪的苗女样子，大概是青婆婆的孙女儿什么的。

　　“老太婆，我给你带生意来了。”

　　嗯？我四下张望，半天才发现猫妖是在和眼前不到20岁的苗女说话，而且一口一个“老太婆”。我顿时黑线，猛地去扯他的袖子——哪有这样叫一个大姑娘的！苗女似乎不介意这称呼，和猫妖寒暄几句就把注意力转向了我，顿时眉开眼笑，“财源来了哎…”这一句话说得妖声妖色，我背脊发凉…怎么她看我的眼神像看红烧肉？不会是黑心大夫吧？这家店…怎么看怎么有种黑店的感觉，尤其是那一块一块的天价抹布… …

　　“阴蛇七殇的解药有么？”

　　“有，有，阿青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呵，这叫一个热情啊…苗女上下打量着我，盯得我浑身发冷。

　　“什么价儿？”

　　“昆仑冰炼千年寒。”

　　“太黑了。”猫妖转脸看我，“我买不起，怎么办？”

　　什、么——？！问我？？我连她刚刚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怔怔的看向八尾，然后偏头望向苗女，“用人民币…不行吗？”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问了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女人的那些破布估计三年卖不出，一卖吃三年，她绝对不差钱。但是人民币好像是我生活了18年来唯一用过的货币…至于那个什么昆仑的，那是啥。苗女听了摇摇头，没被刘海遮住的那只眼眯着笑。她随口道，“我这里是以物易物。”

　　“可…”

　　“要不就华光吧。”

　　“这…”这回我知道是什么了，握着竹杖的手紧了些，“这是借的…”

　　“那就八尾猫吧。”

　　靠！！越说越离谱了！苗女还是笑呵呵的，好像吃准我拿不出她开的任何价格。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又不想让这马上到手的希望白白跑掉，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猫妖不说话，苗女也不说话。我心中愤懑，一咬牙说出心底的想法。

　　“你…其实不想给我治吧。”

　　“也可以这么说。”苗女倒是直言不讳，低眉玩弄着水似的长发，“小姑娘没什么奇珍异宝来交换，我怎么可能白白耗掉一颗鲛人明珠？生意人也是要吃饭的。”

　　好好好…我抿抿唇，转身拉住八尾，“…我们走吧，蝴蝶会要晚了。”

　　她要的东西我一样都拿不出，再耗下去也没结果。前脚刚迈出门槛，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像是门口的那些风铃迎风招摇，“罢了罢了…熟人面上打个折吧。”转得真快。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拉住我的右腕，“帝目阴石，一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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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谈谈。
　　“你烦不烦。”
　　——劝你还是放我走。
　　“吵死了。”
　　——没得商量？
　　“… …”
　　——帮你把帝目要回来怎样？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王啊。”

　　“呜哇呀！！”

　　一睁眼就是全彩的大画面，激得我猛地坐起，“砰”的一下和小伙子两人撞得一个头两个大。身后传来猫妖鄙夷的笑，我转身想骂，气势满满，却在看到那张广告牌子似的脸的瞬间烟消云散。

　　八尾坐在后座上，四月的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他墨色的发丝卷在凤眼前，飘舞好似妖魅。他的脸很白，皮肤很细，阳光下像是半透明的羊脂玉。笑容很淡，很淡很淡，淡得不食人间烟火。那样的脸，那样的笑，那样的眉梢眼角，隽秀而轻挑，清澈而妖娆…

　　真好看…

　　我一时想不出别的词。好像太久太久没见过八尾的面容，那种让人怀念的静谧和不羁。不想移开眼睛，却又不得不低头，低着头余光却还向他的脸上瞟。真是好看，真是非常非常的好看。小王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那啥…小姐饿不？我拉你们吃饭去啊？”

　　我吱唔了一声答复。车子发动，于是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回过头来看向窗外——四月的古城外围沐浴在近午的日光下，一片片的飞檐灰瓦，柳槐招摇，各色少数民族的服装和摊子杂于其间，一派繁荣。人群中车子开得慢，渐行渐远。后视镜里掠过一个女子的身影，靠在自家门口枯黑色的槐树下梳着水一样的黑色长发，那槐树上数不清的青色风铃落下一路清脆… …

　　阿青。

　　我低头去看右腕中央，本是‘帝目’记号的地方空空荡荡。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的终究也不是。言灵换命，没所谓值与不值。何况言灵本身也不是我能操控得了的东西，起码以后说话不用那么谨小慎微，未尝不是件好事。起死回生的感觉真好，连小王的唠叨都那么亲切。一路上他虽然嘴巴不停，但也是明白人，对我的眼睛一个字都没问。好像我之前并不是个瞎子，也没有一转眼就复明这回事。

　　他之前也说过，他们这种搞单飞的导游，只管介绍景点，对客人的私事都是绝口不问的。说完又傻呵呵的笑，不过骨子里很是精明。他还说阿青的店铺在那儿有年头了，自己小时候就经常跑到她家门口那棵大树底下玩儿，那时候树上的风铃还没那么多，店里的蜡染布价格也还没那么高… …

　　听了一阵我转过头去看猫妖，“猫妖，我们要去蝴蝶会对吧。”

　　“你真想去？”他皱眉看向我，问了一句在我看来是废话的废话。

　　“当然要去了。”

　　“…先吃了饭再说。”

　　十香街，鲜香美味琳琅满目。我一边听着他絮叨一边狼吞虎咽，大理的风味别提多好——小食香中带辣，开胃无比；点心甜而不腻，回味无穷。光是油鸡粽我一个人吞了两盘。猫妖难得不和我抢，坐在十香街二楼的凉椅上，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望着望着向我这边甩了一句，“你真能吃，猪八。”

　　香喷喷的穗金乳扇塞得满嘴，我白他一眼，不作答。八尾挂上那种典型的鄙夷表情，一阵子不见，颇令人怀念。小王还是热情的给我夹菜，“多吃点多吃点，蝴蝶会闹到天明，到时候饿得紧…小哥你真的不吃？”

　　八尾看了看这边，然后转过头去，“抢不过她。”

　　&(**$#$。。。拼命地咽了咽嘴里的东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你那种香还有没有？我这几天总做奇怪的梦…”

　　他转过头来，眉毛高高挑着，一脸的不满，“紫，翀，龙，涎？一千块一两，你当蚊香使啊？”

　　当下把我噎到了，咳得小王直拍我的背，“一…一千块？猫妖你把我们回去的路费都搭上了啦？！”

　　“我没买，慧真和尚给的。”

　　吓？你这淫贼简直… 这半句话被我硬生生压回了喉咙——毕竟香都给我用光了。想我一个引鬼体质又残疾，要是没有龙涎帮忙估计见不到今儿早上的太阳。于是闷闷的继续吃我的美味… …上菜的白族小金花端着盘子过来了，俯身在我们的桌前放饮料，余光却瞟着猫妖。一边瞟着一边道，“蝴蝶会快开始了，几位可以玩累了回来再吃，我们今天开通宵的…”

　　小王和猫妖一致抬头看我，盯得我发窘，只好最后咬一口十香弓鱼，然后悻悻的打包了余下的点心。小金花送我们出十方街店门，一路上不断对猫妖道，“晚些再来，晚上点心更多…”也不管其实猫妖他茶水都没碰。广告牌子魅力大啊…要是小金花能冲他面子给我们打个折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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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蝴蝶泉百花怒放，迷香缭乱。山上山下，合欢和黄连的碧绿一望无垠，山茶和杜鹃的金粉争奇斗艳。日落西山，蝴蝶泉旁聚集的千百人潮依旧不减，并且在白族小伙子们扛着山柴准备点燃篝火的喜悦中有增加的趋势，吆喝声，笑闹声连成一片…隔着几百米都嗅得到山泉那特有的清澈和甘香，成群的蝴蝶大大小小色彩斑斓，全都嗅着泉水的方向飞去，绮丽而壮观… …

　　“到了泉边儿更好看！”小王在前面自豪的吆喝，要我们跟紧了，说是一不小心就会走丢。我们在人群里往前挤，仰头望着漫天的蝴蝶，有种置身桃园仙境的感觉。身边男女老少尽是笑颜，白族金花和小伙子们互相喊着方言，清脆的嗓音像是唱歌。绕是猫妖的冰山，在这难得一见的奇观下都化成了一汪春水。蝴蝶似乎也好美色，都喜欢绕着他飞，引得人人驻足。

　　“…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万千，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於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游人俱以此月，群而观之。”

　　“哟，猫妖，看不出来你还是诗人。”我打趣，把华光在手里耍着玩。

　　“这是徐霞客的游记。”猫妖细长的十指在那些灵动的翅膀间轻巧的滑过，“其实这些蝴蝶是被花香吸引来这觅食然后在水中产卵，只是古人不明白，所以为这潭水编了无数故事…”

　　“你真是没有浪漫细胞，猫妖。”我伸手去拨开绕着他打转的那些蝶，他们好像不喜欢我手里的华光，一靠近马上跑得远远的。

　　“言少，别太靠近泉水。”八尾淡淡插了一句。

　　“为什么？”还真有河伯勾魂不成？

　　“你那点平衡系统，掉下去污染水源。”他说，“还有，别离我太远…”

　　后半句我没听清，因为不远处小王喊了我们一声。我赶快拉住猫妖往前，不料中间突然有几个追打的小姑娘跑过，一下子把我俩冲开了。回过头去找的时候，猫妖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有人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是小王。这小子满面红光的指着蝴蝶泉的方向，“快点啊，我托朋友占了好位置呢！”

　　“八尾他——”

　　“快走吧！过会儿就没地方了！”

　　“哦，好…”

　　远处人山人海看不清楚，到了近处观望，蝴蝶泉实乃绝景。那口泉本不大，但是嵌在一片绿海之中，仿若一块剔透的翡翠。二三丈见方的泉池四周用透亮的大理石围了起，泉边合欢树的叶垂下来，倒挂在水上，一只只蝴蝶伏在水面和枝条上微微扑闪着翅膀。小王在一边快活的给我指，“…这种大的叫虎纹蝶，平时都在山里，只有这时侯儿看得到…”

　　我靠在大理石上探着身子去看那湖水，蝴蝶很好看没错，但在这里还看得到其他更有趣的东西——夕阳下那清澈的泉眼中汩汩冒着白白的气泡，一个一个巴掌大的绿色小孩儿像是水草一般在泉底追打。他们有大大的脑袋和水藻一样飘荡的细细绿发，小小的身子末端收束成鱼尾，从腰到尾都是鳞… …八尾和我提到过，这些小东西是河童，本来是一种很常见的水下仙，但是水源污染后就渐渐消失了，没想到在蝴蝶泉能碰到呢…

　　河伯不就是他们么。

　　小河童们不管岸上的热闹，互相吹着一串串白白的气泡闹着玩儿，和四五岁的小孩子没两样。我想看看清楚，往大理石护栏外探了探身子，突然手中的石头一空，一个不稳就要跌进湖去——

　　“哎哎哎…”身后猛地被人扯住，我一转头，看到小王白着一张脸，“小姐你小心点儿啊，想去陪河伯喝茶么…”

　　“谢——”刚要道谢，我目光定在小王身后的一张脸上，马上倒抽一口冷气。那个神不知鬼不觉伏在小王肩上的人，朝我微微一笑，然后猛地将小王往前一推，我们两个互相扯着“噗通”一声跌进湖里… …

　　掉进水里的前一刻我意识到，那些水里的小生物，并不是河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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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我走。
　　“… …好吵。”
　　——放我走。
　　“别…吵…”
　　——放我走。
　　“！！！”

　　好冷。好吵。好难闻。

　　“——哈！！”猛地睁眼，噗的一下吐出嘴里的水，我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四下张望，这是…哪里？水下？水上？？房间？昏黄的烛光远远近近都是一排一排的格子架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瓶瓶罐罐，却用蜡染布包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是屋子里有很难闻的腥辣味儿。不远处的烛光一跳一跳，明明灭灭，把四周映得影影绰绰，我不禁打了干寒颤… …

　　这里是…哪里？

　　胳膊一阵酸麻，我扯了扯，却发现双手被一根铁链子固定在头顶的墙上——怎么回事？！我低头去看双脚，却在看到脚之前被脚边的另一个东西吓得浑身一震。

　　那是一个人的头。他的尸体倒在我脚边，脖子不自然的扭着，眼睛大大的圆睁着，在烛光里直直瞪着我。嘴角向下扯开，水不断从里面流出来… …我微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两个单音。

　　“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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