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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诅咒之恋（4）
桑漓走了没多远，便听见前面说话的声音，她闪身躲在棵大树后。
“此番魑兽肆虐，各仙宗分头行动。我们在上一个村子遇到的魑兽太多，故而耽搁得久了，实在抱歉。”
“仙长们客气了，还请仙长们务必将结界修复得牢固些，再别让魑兽进来害人了。”
“仙长、仙长……”这是那尖下巴的声音，“此处的魑兽虽然没了，但却有妖！此妖法力高强，恐会害我等性命，还请仙长们务必要杀了他！”
“李桥，你好没良心！他虽是妖，可他方才分明救了我的宝儿，救了我们所有人……”
“妇人之仁！妖最狡诈，日后你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各位不必争了，杀尽天下妖邪本就是我仙门职责所在，既是妖孽，便不可留！各位放心，我等必不辱使命。”
桑漓听到这儿，不敢再耽搁下去，她略一斟酌，硬着头发往回跑。
若是让仙门的人见到那少年，一定会杀了他。他是为了救那些无辜的人，强行催动灵力，才把自己伤得那样重。若因此被仙门所杀，当真是天道不公。
她这可是为了救人，绝不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桑漓飞快地回到二人分开的地点，没有预料中他的冷酷和嘲讽，却发现他晕倒在地。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眉头紧锁，似是昏迷中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桑漓蹲下身来，一边着急如何才能救他，一边忍不住气呼呼地嘟囔：“叫你逞强！”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好歹命长，可是小妖他，会不会快死了？
她运起灵力，缓缓注入他体内，她虽算不上灵力充沛，但聊胜于无，能救多少是多少。
当桑漓与他灵息相接，才发现他体内妖力横冲直撞，紊乱不堪，更像有一片烈焰在灼烧着他的妖丹。他那颗原本非常强大的妖丹，此时已满是裂痕，几近崩毁。
桑漓修习妖法时日尚浅，此时注入他体内，便如泥牛入海。
他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但好在，他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桑漓见他醒来，焦急地说：“你能不能动？仙门的人来了，我远远看了一眼，来的人不少。”
少年看着她的脸，黑亮水润的眸中是惊诧之色，他的声音虚弱：“你……为什么会有妖力？”
桑漓更急了，他到底有没有听清重点？
“他们要杀你！我是回来报信的，你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想跑？没那么容易。”仙门弟子不知是谁吼了一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十人赶来，已将二人团团围住。
桑漓抬头看去，为首的是星落阁的莫如仙君，旁边站着的那人一身雪青色衣衫，宛如天边暮云。
陆燕归的目光也同时停留在她身上，眼中一丝疑惑和不易为人察觉的关心。
“桑师妹，你怎么会和妖在一起？”
桑漓站起来，展开双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少年挡在身后。
“陆师兄，你们别伤害他。就在刚才，他曾与我并肩作战，是他杀了魑兽，救了所有的村民。就算他是妖，但他不该死，陆师兄，你向莫如仙君求求情，网开一面吧。”
“妖就是妖，是妖就该杀。”
莫如仙君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一边，嘴角勾着一抹讥讽的笑意：“原来你就是当年无瑕仙君从朝雾殿中救出来的那个女子，叫……桑漓？你在栖霞门中修行三年，竟是没什么长进，可别是本性难改，又要和妖勾结？”
少年本是虚弱地靠坐在树边，此时听到莫如仙君的话，神情微微一怔，侧目看向桑漓的眸中闪过些意外。
桑漓略有些无奈，自己果然名气不小，说起她这特殊的来历，人人都知道。
一弟子厉声高喝：“还不让开！身为仙门弟子却与妖为伍，更是罪加一等！”
星落阁众人亦纷纷露出不耐之色，有人已经化剑在手。
桑漓不让，站在原地没有退让丝毫：“仙门不是最讲天理道义？你们凭什么杀他？”
莫如仙君冷哼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他不该死，你可知道他是谁？”
见桑漓露出几分茫然，陆燕归轻叹了一下，语气些许柔和些许无奈：“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便这样急着护他。”
他又向莫如仙君说道：“师叔，桑师妹她涉世未深，定非故意与妖勾结，也不是故意要与仙门为敌。”
桑漓只想解开心中疑惑，他们一见便知这小妖是谁，可见，小妖来头不小，三界闻名？
“他到底是谁？”
没有任何定语和描述，陆燕归只清晰地答了三个字：“云子烬。”
桑漓怔了怔，着实有些意外。这响当当的大名果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介绍，他何止来头不小三界闻名，简直是……恶名昭著，如雷贯耳。
还是那位历史老师父曾说过，在云惊澜之前的那位妖界之主云野，因修习魔功变得暴戾如魔，嗜杀成性。云子烬是云野最小的徒弟，他的狠辣恶毒更是比他师父有过之无不及。
他曾血淋淋地屠了空鸣村上百条人命，后来竟然又亲手杀了抚养他长大的师父云野。
他的恶名不仅让仙门不耻，便是妖界也容不下他。
莫如仙君道：“云子烬他杀人屠村，又弑师犯上，这样的妖，你说该不该杀？！”
“桑师妹，过来，到我身边来。”
陆燕归向她伸出只手，无论何时，他总会向她传递着信任与包容。
而桑漓却默默地回头，看向云子烬。
他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便微微地收紧指节，唇色发白。因为伤重，面色如冷玉般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轻颤着，不经意地透露出他的脆弱。
他也缓缓地看向桑漓，神色十分复杂。
他眼睛很亮，似润润地发着光，他习惯用凌厉的眼神掩饰自己的无助，而他的命运便是如此，任他如何努力，却会反复地被世界抛弃。
云子烬以为，这一次她会弃他而去，去她的陆师兄身边。
然而，桑漓仿佛看见了他眼底泫然欲下的委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依然选择坚定地站在他身前，不屈不挠。
“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不能让你们杀他。莫如仙君，还有众位师兄，你们若要动手，我即便是螳臂当车，也绝不会让开。”
陆燕归有些急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不为所动，目光坚定如初，“我自知修行不如诸位，可是，我并非善恶不分，是非不辨。仙门中人，若成见如山，滥杀无辜，那便是妖都不如。我今日只求天道正义，若他日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必负荆请罪，竭力弥补今日之错，要杀要剐，也悉听尊便。”
陆燕归默默吸了口凉气，当日仙门大比，他便深知这姑娘有多倔，有多执着。
所有仙门弟子皆已召得长剑在手，剑上灵力如寒光迫人，莫如仙君宽大的袖口鼓着猎猎的风，掌中杀招几欲出手。
“师叔，且慢动手。”
陆燕归劝不动桑漓，只得转而去向莫如仙君求情：“桑师妹终归是栖霞门的人，纵有错处，也当交由无瑕仙君处置。至于云子烬，他今日斩杀魑兽，救下不少村民，况且，他此刻身受重伤，全无还手之力，若杀了他，恐惹非议，说咱们星落阁不仁，且胜之不武，有辱仙门风范，星落阁声威。”
莫如仙君摇晃了下肥头大耳，他这人最是嫉恶如仇，也最容易心软糊涂，平日里门中事务全凭掌门师兄作主，他是半点心也操不了的。
眼下杀与不杀，既难下决断，不如便把这个问题交给无瑕仙君也好。
他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如此，弟子便先用仙意索，将他二人捆了，再以灵力鸽传信无瑕仙君，请他前来。”
桑漓听了陆燕归的话，不由愣了愣。他莫不是忘了，他当日相赠的那本书里，就有星落阁仙意索的口诀。
若用仙意索捆她，陆师兄其实就是想偷偷放了她。
不料，莫如仙君转了转被胖脸挤住的小眼睛，又摇了摇头。对于云子烬这样的大妖，他实在不放心。
“光是仙意索，恐怕还不够……”
桑漓没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只觉得沉重的倦意如大山突然压来，她立马闭上眼，倒了下去……
桑漓醒来时，不知被关在什么地方，眼睛被蒙住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的未知容易让人紧张，她微微颤着嗓子，试探着问了声：“有……有人吗？”
她很快听到了回答，冷冰冰的，好像害怕的只有她一个人，那个真正可能有性命之忧的人反倒是个无所谓的口气。
“别叫了，这里只有你和我，没别人。”
有人就好，桑漓竟有种有别重逢的喜悦。“小妖，你还好吗？你……在哪？”
“应该在你的左前方。”他倒是言简意赅，声音懒洋洋的。
桑漓一点点向他说的方向蹭过去，举止艰难：“我手脚都被绑上了，眼睛也看不见。我刚才试了仙意索的口诀，但是解不开，因为莫如仙君在仙意索上又加了他的灵力。”
“我知道，我也和你一样。”他顿了顿，这个时候语气中还带着三分嘲讽，“仙门的人究竟有多怕我，又是仙意索又是灵力的还不够，还给我多贴了个降妖符。”
“我可以帮你揭开降妖符，这个我会，”她凑近了些，问道，“符贴在哪儿？”
云子烬的身上有种清冽的味道，像是山涧清泉旁新生的草木，带着晨露和阳光的气息，透着若有若无的凉意。
之前被魑兽和血腥气掩盖了，现在二人独自一个小小的空间，又什么都看不见，嗅觉反而更加清晰。
“在脸上……”
他说着，便感觉到对方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向后蹭了蹭，开始有些局促。
“你要干嘛？你不是也被绑着么？你要怎么帮我揭开降妖符？”
“我用嘴呀。”桑漓心道，你莫不是问些废话，眼下这副样子，除了嘴，还有哪里能动得了？
她微微倾身，靠了过去，清泉草木的清香在鼻间更加分明。
不想，她的猝然靠近，倒把个大敌当前临危不乱，濒死边缘都浑然不怕的大妖，吓得直接向后，倒在了地上。
云子烬只觉得自己的脸突然滚烫起来，被捆着的手握紧，指节不由自主地用力。
“你这女子……好不知羞，你可知礼仪廉耻……男女授受不亲……”
桑漓简直要被气笑了，自己是孟浪狂徒，他一个妖在讲礼仪廉耻？不过，他眼下这副样子，倒比先前那副又臭又硬的嘴脸可爱多了。
“你想什么呢？都生死关头了，你能不能不拘小节啊？我一个女子都不怕吃亏，你叫唤什么？若是等到无瑕仙君来了，你可就真的死定了，他最是冷面心硬，可比不得那位胖仙君好说话。”
“吃亏的分明是我，你哪里吃亏了？你莫不是见色起意，借机轻薄……”
云子烬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他的脸颊，留下又痒又麻的触感。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连呼吸也忘了一瞬。他耳根红得几乎透明，自己只觉得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其实，桑漓也有点意外，她被蒙着眼睛，控制不好距离。
她的唇像一只轻轻试探的蝴蝶，而他的面颊光洁如玉，像春日里初绽的桃花，一片新鲜芬芳的花团锦簇。
她眨眨眼，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小心地挪了挪嘴唇，在突然暧昧的空气中，两个人的气息都不大平稳，心也慌作一团。
桑漓没有亲眼看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她压在身下，那个像是受惊的小兽，被她亲得面红耳赤的少年。
她强行镇定地问：“到底……在哪儿？”
“在……额角。”
桑漓终于用唇贴近了那张降妖符，她心中默念口诀，动作极轻，像是蝴蝶怕惊扰了沉睡的花。
她嘴唇轻轻一抿，将符纸揭了下来。
云子烬离了降妖符的压制，桑漓重新念了仙意索的口诀，莫如仙君的灵力再也困不住他。他用力一挣，二人身上的仙意索纷纷落地。
桑漓手脚得了自由，扯开蒙紧的布条，视野渐渐清晰。
这是一间堆杂物的小屋，没有窗户，连墙上极高处小小的气窗也被施了结界。他们应该是就近在村子里向村民们借了间屋子，来关押他们。
云子烬细腻如瓷的脖颈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未褪，他低头捂着胸口，目光与她回避。想是方才动用灵力，又在难受了。
二人此刻仍离得很近，桑漓回想之前眼睛看不见时发生的情形，一边揉着被绑得酸痛的双腿，一边微红着脸借机向后蹭了蹭。
“我见你一催动灵力，就捂着胸口。先前我给你输灵力的时候，发现你妖丹受损，内息紊乱，像是……体内有一片火海。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什么火咒？”
他安静地点点头，墙上的气孔透过浅浅的月光，落在他漆黑的发丝上。
“曼珠火咒，是一种魔族诅咒。只要动用灵力，体内便会生出毒火，灼烧五脏六腑。”
“那你为了救那些村民，与魑兽斗了那么久，岂非自杀？”桑漓又想了想，“这世间不是早就没有魔了？难道说……是你师父云野，他给你下的诅咒？”
望舒神女与煊魔一战之后，世间再无神魔。可是相传，当年妖王云野不知从哪里得来魔族秘籍，偷练魔功，至此性情大变。
先前他说，身受曼珠火咒五十载。若是算来，前妖王云野的死，大概就是在五十年前。
他没说话，沉默便是回答。
“你的妖丹已经承受不住了，若再动用灵力，可能会妖丹碎裂，魂飞魄散的。可是，外面那么多人把守，咱们怎么逃得出去？”
“只要我死了，他们便不会为难你的，最多只是，罚你一时任性。”
云子烬抬起苍白的脸，眼神有些空洞，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至于我，我甚至不知道为何要逃，就算逃出去，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不知为何活着。”
桑漓用黑白分明的杏眼瞪他，有点生气：“你说什么呢？我费这么大劲救你，你真想死啊？”
云子烬看向她，黑亮的眼睛水润润的，像一朵将要下雨的云。
他幽幽地开口：“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和朋友，只要是我在乎的人，注定都会死。我只能永远孤零零地活着，被仙界不耻，被同族追杀，痛苦时无人知道，开心时也无人分享，甚至连我的死活，也没有人会在乎……”
“我每一天都在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还活着？我多希望，三年前的那日我能在朝雾殿，我多希望，我能和他们一起，死在那一天……”
桑漓垂下眼睫，眸中悄悄泛了湿意：“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你在乎的人，注定都会死，这个也和诅咒有关吗？不过，你说的那种感觉，我知道。”
“自从三年前，我失了记忆，忘了一切前尘往事。我也每日都在想，我有没有家，有没有家人和朋友？我是仙门弟子，还是旁人口中的妖女？我也活得孤零零的，虽然身边的人很多，可我不知道谁才是真心待我。可是，那又如何呢？我就是我，纵然全世界都抛弃我，只要我活着，便终归有我来这世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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