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权臣

　　李书厌良久地将宋禧看着，并不接话。

　　他转身，将平静的目光放到重重宫墙外头，在南门最后一道宫墙外，有个墨衣女子牵着一只枣红马直直地立在门外的皇城广场上，由于隔得太远，他不太能瞧清，女子在做什么。

　　看了一会儿，他轻声问：“公主是怎么知道的？怎么会在那里等着我？”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是宋禧却知道他是在问昨日，她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计划，为何会正好在峻兰池旁截到他？”

　　宋禧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淡淡道：“先生觉得，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父皇的人是谁？”

　　她侧首看他，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睛中攒了点笑意：“是我。”

　　见李书厌面无表情的，并不应声，宋禧想了想，然后继续：“自从回宫之后，我几乎日日去父皇寝殿请安，有的时候能见到先生，有的时候见不到。后来，我发现了规律。凡父皇寝宫中有韩家人在的时候，先生必定也会在。”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父皇在防着韩家人，他害怕韩家人刺杀他，甚至连最小的宋妍都不肯放心，先生，我说的对吗？”

　　她见李书厌神色不动，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便知道自己说对了：“很小的时候，我皇爷爷就跟我说过，我家祖上自高祖年间便养过一批刺客死士，据说厉害的很。只是到我皇爷爷年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没有机会用到，所以我也从未见识过。但是不知为何，自回宫，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想起了皇爷爷跟我形容的那批死侍的模样。”

　　她说着说着，然后撇嘴笑了一下：“这事，我想如今在这世上，知道的该不超过三个人了吧。”

　　李书厌沉默一会儿，然后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贵妃生产之日前去抢夺？”

　　宋禧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摇头笑了笑：“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大意了？还记得那晚我梦游走到峻兰桥上，你将我唤醒送回寝宫？那个时候，本宫问你从哪里来。你是不是觉得本宫那个时候脑子不清楚，好糊弄的很，所以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不找一个？你说你是从父皇的寝宫过来的，可是本宫明明瞧见你是从峻兰池西边过来的。你真当本宫当时迷迷糊糊的便什么都没瞧见吗？”

　　说着说着，宋禧又嫌弃地啧了一声嘴：“当时本宫就在心里奇怪，峻兰池那头又荒凉的很，人迹罕至的，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那里做什么？于是第二日便去瞧了瞧，看了一圈之后，本宫发现排水渠道通往外头的的闸门栅栏有一根铁杆被人拧断了。一开始我想不通，拧开这根杆子有什么用？都不够一个成年人穿行的。直到我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制作了一半的小木盆。我便大概猜到了你要做什么。”

　　她又瞥眼去瞧他：“之前听说我父皇带你去看贵妃的产房，我就想我父皇就算再怎么老糊涂了，也不至于带个男人进入贵妃产房这等私密之地……他是带你去熟悉蒹葭宫的地形？”

　　李书厌负手而立，傍晚的风袭来，撩起他的宽袖飘举似仙人，他沉默了良久，然后才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承认了：“他说，若生公主，便放过一命，若是皇子就除去。”

　　宋禧睁大了眼睛：“那你怎么还想将孩子送出宫去，况且瞧着那日的水势，孩子即便飘出去，怕也只是个死。”

　　李书厌侧首看她，一双水色澄澈的眼睛好看极了，映着傍晚夕阳的光线，像是三月桃花开不尽，即便颜色冷淡也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他轻声道：“我不杀老弱妇孺，只能这般，若最终他还是活不下去，那便是他的命了。”

　　宋禧嗤笑一声，不赞同道：“你们做杀手的都这般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吗？既然都当了杀手了，还在乎这个？你也太迂腐了吧？”

　　李书厌垂了一下眼帘，纤长的睫毛遮掩了眸中的神色，他轻笑一声：“谁说不是呢？”

　　宋禧点点头：“怪不得呢，怪不得我父皇要放弃你呢。如果我是父皇，也不能要你了，当一个死士，竟然还有自己的想法，这也真是太要命了。”

　　李书厌侧首看她。

　　宋禧神色不动道：“不必奇怪，当日我在你房中看到那几盆香草的时候就知道了。作为一个刺客身上最忌讳沾染任何一点气息，留下痕迹。但是我父皇却将气味上衣久久不散的香草赐给你，很明显就是要你做事的时候，留下证据，留下把柄来叫人抓。宫中丢失皇子不是小事，更何况还是韩家的孩子，韩家人岂肯罢休？必须得有人负责才行，届时东窗事发，他便会将你推出去顶罪，我猜的没错吧？”

　　宋禧侧首，看着李书厌垂眸抿唇不语，便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于是笑了：“所以，先生，我可是帮你将这罪名顶下来了，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了。你是要报恩的。”

　　李书厌蹙眉：“公主行事之前就不怕将自己搭进来？若韩大人没有及时赶来？若他不愿插手呢？”

　　宋禧想了想，然后认真地点头：“怕啊，所以看在本宫对你这么大的恩情的份上，你要记得报恩啊。”

　　李书厌见宋禧反复说要报恩，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公主需要在下怎么报恩？”

　　宋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真心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她厚着脸皮提了这么多次报恩，这个男人才终于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个女人不再看他，只缓缓地挺直了腰身，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栏杆，她说话的声音平静极了：“如果本宫叫先生帮本宫杀个人，先生愿意吗？”

　　李书厌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头，想了一时，他问：“什么人？在何处？”

　　宋禧垂了眼帘，定定地看着眼前剥落了朱漆的栏杆，眼神空荡荡的：“是当初掳走我母后的那个人。如果可以虐杀的话，本宫会更加感谢先生。”

　　李书厌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会虐杀。并且不杀老弱残幼，只要不在这个范围内，我便答应你。”

　　闻言，宋禧暗暗地蹙了一下眉：残？她不知道失去男/根的男人算不算在他所谓“残”的范围内。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决定说谎，反正断根这种事表面又不大看的出来，于是她侧首笑眯眯地朝他道：“你放心，你放心，不在这个范围内。”

　　李书厌垂眸看着她一脸假笑，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又问：“人在哪？”

　　宋禧顿住了面上的笑，她转身，复又将目光放到重重宫墙后头，远远便瞧见南门外广场上那个牵马的墨衣女子仍然笔直地站着，还没等到要等的人。

　　宋禧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我也不知道那人现在在哪里，自我回宫后便未打听到一点那个人的消息。等以后我找到了人，先生再帮我杀了吧。”

　　闻言，李书厌蹙眉：“公主见谅，恐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今日午后陛下已经下旨遣散了蓬莱馆，我今晚便要回去收拾了衣物，明日天一亮，便要出宫了。”

　　宋禧意外地回首：“是韩戟的意思？”

　　李书厌不言语。

　　宋禧却冷了神色：“这次小皇子的事，我逼着韩戟自己咽下去了，他心中憋气，只怕会拿你撒气，你这一出宫门，怕就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了。”

　　李书厌却是毫不在乎的模样：“在下会自己想办法保命的，既然答应了公主的事情，在下也会做到，出了宫之后，在下会想办法通知公主落脚之地，公主若哪一日找到了那人，就给在下稍个口信。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先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抱琴离去。

　　宋禧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到了楼梯口的时候，她忽然出声唤住了他：“先生等一下。”

　　李书厌回首看她。

　　宋禧笑道：“先生先别急收拾行李，明日也别急出宫。”

　　李书厌挑眉，不解其意，宋禧却只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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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暗，宫墙内依次挑起了些许灯火。

　　苏迪牵着马站皇城广场前头，笔直的，如一杆标枪一般。

　　她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失血过多的面色显出骇人的青白，腰间的红色丝绦随风飞舞在黑暗的夜色中，显出几分鬼魅之意。

　　直到第一声更鼓响起的时候，她抬头，才见一个身穿黑色短打，腰配雁翅刀的人从宫门中走了出来。

　　苏迪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这个人是韩戟的护卫伍何！

　　就是他，今早出现在她的面前，同她说的几句话，改变了她原本打算控告宋禧的决定。

　　他当时拦在她的面前，将一串狼牙项链递到她的面前，问她：“郡主，十年前的事情，不知道您还记得多少？您还能想起来当年您在岭南王府的时候究竟为何执意要斩杀自己的丈夫吗？甚至不惜同宋嵋长公主恩断义绝？”

　　傍晚微凉的风吹乱苏迪的发丝，散了一脸，她却无知无觉一般，只紧绷着脸色，静静地盯着伍何步子，一步一步到了跟前。

　　眼看着他站定了脚步，苏迪面色铁青地朝他伸手：“你们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我要的东西呢？”

　　伍何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袖中掏出那串狼牙项链递给她：“当年邕城一战，您的丈夫临阵弃城而逃，您那位副将倒是有骨气的，顶上了您丈夫的位置，死守了数日城池，最终是连一点尸骨都没找回来？您当年还当他已经死了？所以您那时候才那般震怒，回去之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执意斩了您的丈夫？”

　　苏迪一把夺过那串项链，垂眸仔细辨认，却并不应话。

　　伍何看着眼前的墨衣女子，叹了口气，而后才继续：“去岁，我们的斥候也是无意间发现了他，您那个小家奴他并未死，被人俘虏了去，正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奈何对方看管的严，我们的斥候救不出您那个小家奴，只带回来了这件信物。还请郡主原谅。”

　　“地址！”苏迪抬头看他，毫不废话。

　　伍何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来，指着上头一个位置：“一年前，我们的斥候是在这里发现的他。”

　　苏迪从他手中抓过图纸看了一眼，然后卷了卷塞进袖中，随后她转身，利落的一个翻身上了她的赤血宝马。

　　临走前，她高居马上，回首看向伍何：“这个消息你们一年前便得到了，却不告诉我，他原本是打算拿这个消息来跟我交换什么条件？”

　　伍何不应声。

　　苏迪冷笑：“他原本是想拿这个来逼我退婚？可惜今日却这般用了。”

　　说话，她不再废话，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然后扬起碗口大的蹄子，朝前方奔去。。

　　伍何站在原地，听着马脖子上的铜铃声逐渐远去。

　　他叹息着开口：“主子，平陵郡主这一去救人无异于送死，主子不派人跟着吗？”

　　韩戟不知何时从宫门后头走出来，他负手站在伍何边上，看着苏迪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的。

　　伍何瞥眼瞧着自家主子这幅生人勿进的冷淡模样，心中便有些惴惴的，想了想，他抱拳请罪道：“今日一早，属下奉命去封口郡主和苏夫人，没想到那位苏夫人明明瞧着柔顺的很，战战兢兢的，属下随便威胁几句，她便配合的很。只不料是个做戏的好手，一到陛下寝宫，她竟忽然改了口，是属下的失误，请主子责罚。”

　　韩戟淡淡地摆了摆手：“无妨。”

　　他暂且还不将韩秋慈这个女人放在眼里。

　　此时，皇城更鼓已经响起了第二声。

　　韩戟耳中听得鼓声，他转身往宫门内走去，随口吩咐：“你先回府吧。”

　　伍何愣了一下：“主子，您不回府吗？皇宫马上要下钥了。”

　　韩戟不理睬，一步一步走远，铁黑色的衣袍渐渐融于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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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禧是被苏迪的丫鬟香橘唤去皇宫东边文昌门的，不然本来她下了万丈楼已经要回寝宫了。

　　文昌门，是皇城东边侧门，比较偏僻，少有人来。

　　宋禧袖手站在门内，看着苏迪骑在高头大马上，她笑得又得意又贱：“姨奶奶，这是要出远门？”

　　苏迪铁寒着脸色看她，说话的声音低沉喑哑：“你现在想必心中得意的很？”

　　宋禧挠挠头，点头承认：“差不多吧。”

　　苏迪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他会为你担下来，才这般有恃无恐！你利用别人对你的心意，肆意践踏别人，难道不怕报应吗？我活了二十多年，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无耻卑鄙之人。”

　　宋禧摇摇头，笑眯眯道：“那是你见识少了。无耻卑鄙？姨奶奶，你是没见过无耻的，本宫这点火候，差的远了。”

　　苏迪咬牙，阖目许久，勉强压下心头邪火。

　　“最后再劝你一句，”苏迪缓缓地睁开眼睛，墙内灯火照进苏迪的那双凤眸中，映出点细碎的光，她说：“作孽多了，迟早会遭反噬，你好自为之。”

　　宋禧懒懒地挥挥手：“多谢姨奶奶教诲，姨奶奶慢走，不送。”

　　苏迪冷笑一声，不再看她，拨了笼头，驭马飞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墨黑的夜色中。

　　宋禧站在原地拢着袖子，打眼瞧着她如风般远去的背影，这个女人默默地砸吧了许久嘴唇，她有点羡慕她来去自由的模样。

　　晚风吹来，宋禧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夏衫，有些凉了，她缩着脖子搓了搓胳膊，转身准备离去。

　　才走两步，她忽然顿住了脚步，因为她瞧见有个人正直直地站在她身后。

　　那人面无表情地就站在宫道的树阴下，是宫灯照不到的暗处。他那铁黑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做一色了。

　　“身上好了？”他问宋禧。

　　宋禧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中午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又过了这许久，如今却是已经好了许多的模样，于是她点点头：“好了。”

　　韩戟看着她，闷不做声的。

　　然后他一步一步上前。

　　到了跟前，他弯腰一把将这个女人抱起来，转身大步出了东昌门。

　　宋禧窝在他的怀中，双臂揽着他的脖子，她心中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是她并不反抗，顺从的很。

　　最后一声更鼓敲响的时候，宋禧抬头瞧去，正见皇城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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