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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争吵
天气预报说,第二场大雪很快就会降临,且这场雪可能声势浩大,今天晚上不宜出门。
天气预报难得准一次。
今晚下起了暴风雪,而且今晚的确很不宜出门。
我拉紧领口,把双手夹起来想取暖,可身体是冷的,我无法从寒冷中汲取温暖,哪怕一点点也毫无希望。
我只穿了一层薄毛衣,在暴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进。冷风从各个缝隙钻进来,刀割般刺在我身上,催痛了那里千千万万本来就火辣辣疼痛着的细小伤口。
我仰头望望深不见底的黑暗雪夜,忽然想起《冰与火之歌》里北方史塔克家族的家族箴言——凛冬将至。这四个字背后蕴含的冰冷和严酷,不在至寒之地困守过的人是无法领会的吧。那种冷,和那种绝望。
触摸过玫瑰的人都知道,玫瑰花刺看上去细小、妩媚,实际上是很尖锐的。稍用力碰触它就会被刺伤,然后人们才会明白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刺的锋利和坚硬。
如果……在玫瑰花田里打个滚呢?
那种疼,那种衣服扎得千疮百孔,浑身上上下下的肌肤都被刺伤、被划破、被撕裂,流出一点点鲜血,然后再被暴雪冰冻,刚麻木一点又被寒风刺醒的疼痛。有的伤口血液沾在衣服上,结痂了,风一吹又撕开,连手指尖都颤抖了,像那样的疼痛。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种痛,犹不及心疼。因为后者触及灵魂,后者伤到了每一滴血,每一次呼吸,就像血液被抽干了,心脏干枯地跃动着,痛得很绝望。
我的羽绒服留在小城堡了,因为走得太急,我忘了带也不想再去拿了。
很难想象啊,本来还是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其实,根本只是假象,或者说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个周天,早上天气还很好,我到小城堡来给温诺做了一顿意大利面,然后又是玩玩闹闹,两人在图书馆看一本书,当然看了一下午也还是那一页,最后我恼了,想把黏在我身上乱骚扰的家伙赶走。
温诺笑着说给我看一样东西。他带着我来到一个酷似博物馆的房间,那房间一关门就消失了,变成镜子堆砌的秘境,我们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湖水,脚一抬,一圈涟漪荡漾开去,变成粼粼颤动的波纹。
镜面变幻,上演了一个故事。
我看见宇宙星辰在我脚下,一片黑色和血红中,火焰和废墟里,一位月发月眸的高挺男子立在一个白色魔法符咒中,他身体流淌着淡淡神圣金光,双目放空,手掌合起,低声吟唱莫名的旋律。
温诺告诉我,他是卡欧斯-盖尔玻尼斯。
随后,枯骨气息四起,坟墓被一双双手掀开,里面的生物爬了出来。他们躲避着阳光,匍匐在创世神脚下。
场景一换,变成了屠杀。
哭号四起,血液流满大地,碧翠绿草被血液推倒,变成血红。创世神仅仅睁开眼睛,一束金光从他眼里迸射出来,只一刻就摧毁了万千生命。他眼里也流出泪水,但仍继续这疯狂的屠戮,金光拂遍大地,为世界带来最神圣最恶毒的死亡。
最后,只剩下厚厚的灰烬。
创世神离开了,一个小孩从一堆灰烬中爬出来。
他银眸银发,眼中舞动着黑暗的颜色。东方朝阳升起,他孤身立在死城和灰烬中,长发随风飞扬。阳光最刺目那一刻,他突然仰天长长地嘶吼:“啊——”
“啊——”
高山和空谷回荡着他的声音,河流与溪涧为他肃穆奏歌。
那之后,他臣服于恶魔,与黑暗为伍。
最后一场战役中,他率领的血族大军把神族后方冲击得支离破碎,他奋不顾身地扑上去,身体被圣光溶解,四肢、皮肉、头颅、心脏一点点销蚀变成粉末,但他的剑,最终还是插进创世神的心口,血液顺着创口一直流到脚踝,深深地打湿了他的白衣。
那把锈剑吸取神之血和神之光,变得光彩夺目,白芒熠熠,血迹在剑身游走出壮丽卓绝的图案,如同一头红色巨兽,一头挣扎扭动在荆棘中的九头蛇。
他拔出那把剑,那把阿古诺尔之剑——把它还给它主人的后代们。
他神容安详,目光愧疚而清澈。黑衣黑影的恶魔击中他,他亦还击,胸口血液爆溅,他们在白与黑的夺目光芒中同时魂飞魄散。
阿古诺尔之剑斜插进泥土里,剑柄繁复的花纹褪去了暗淡,变得异常鲜艳。一股鲜红顺着剑身蜿蜒滑下,一圈一圈,像条蛇,像荆棘,更像一个再也解不开的诅咒。
我心里隐有不祥的预感。
温诺拉着我的手到城堡后花园,一路无话,脸色怪异,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眸光前所未有的深暗,在一处种满了白玫瑰的草地台阶上,他停下问我:“你认为如何?”
我不大懂他的意思。他目光寸步不离地锁紧我,期待着我的答案,居然是忐忑不安的。
我不知道他想听什么……不,其实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该说出他想听的答案,还是我自己心里的答案。
最后,我用了一个最委婉的说法:“至少创世神是愧疚的。”
他倏然微笑起来,那笑容,瞬间就将我隔开千万里,到了我再也触碰不到的彼端。
他轻声问我:“明嘉,如果有一天,我割断你两亲和所有亲友的脖子,你会因为我心怀愧疚而原谅我吗?”
我震惊。
他怎么可以用那么轻易的语气说出那种话?
“你不会的,明嘉,你不会原谅我。”而后他又轻声说,“而他杀的,是我整个种族。”
他举起那柄银白长剑,一字一句跟我说:“这把剑吸吮了神之血,孕育于神之光,滋养在魔之地,它是神器和魔器的混血儿,神魔皆可斩。”他轻抚着长剑,好似爱抚最亲密的爱人,悄声自语,“我会用它斩杀掉世间所有的神族。”
“但是,神是不可以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神死了,信仰就会崩塌。信仰丧失了,世界就会混乱。”
他哈哈大笑:“这世界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而对吸血鬼来说,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手指一弹剑身,光华蹦跳,铮铮悦耳。
他看向我,好像很惋惜似的,摇摇头:“明嘉,你当然会那么说。”
他的银眸宛若地狱深处两簇森森鬼火,有一层层黑暗翻滚上来,覆盖住了他,也隔断了我。他叹口气,笑了笑,又道:“真可惜,你不打算跟我一起看风景。”
他转身要走。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
他手腕一震,我被甩得后退几步,脚下不稳向后摔倒,不偏不倚掉进玫瑰田里,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他看着我刹那间满身的血孔和忍不住掉落的泪珠,柔声笑叹道:“哦不明嘉,你还不够疼,远远不够。”
然后他走了。
我手按着刺爬起来,飞也似的冲出花园、冲出古堡,从和煦春天回到冰天雪地,沿着崎岖山路想跑回家。很快,暴风雪排山倒海而来,把我这鳞片全被一粒粒拔掉的小鱼,踢到礁石上拍烂。
看来,我没通过测试啊。
长久以来处心积虑的捕猎没收到预期中的效果,所以他有点生气。
是的,只是有点生气而已。
但我却也无法想象他雷霆大怒的样子,那得让我多痛。
幸好我也没有摔倒,狼狈是狼狈了点,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还是下了山,顶着暴风雪回到家中,刚把冻成冰又化成水的湿衣服换成睡衣,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黑暗袭来那一刻,我从未觉得黑暗这么让人安心,进入其中就不会难过了。
像一杯甘甜的鸩酒。
“明嘉……明嘉……”
“明嘉……别哭了……”
“明嘉……你烧得很严重……”
谁在跟我说话……模模糊糊,像裹着一层厚厚的棉布……
我睁不开眼,头好晕,身体没有一处不是疼的……又好冷,是谁把我丢进冰窖里了吗……可为什么脸那么烫呢,像被火炉烤着……
谁在摸我的脸……我想躲开,可是动不了……四肢沉重得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明嘉……”
隔得好远……为什么不离近些说话呢……
“听我说……把药吃了……”
药……
我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突然间清醒过来。
嘶——随即尖锐的痛楚侵入骨骼筋脉,疼得我拼命想蜷缩起来,脸上立马多了大片大片濡湿的水迹……
我在自己的床上吗……身下软软的,身上温暖可是很沉重,盖了多少被子啊……
上身被轻轻托起来,那么小心翼翼的动作……我哭得更凶了。
冰冷的手轻拭我的泪……冰冷的手……
是温诺吗……
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唇,苦苦的,我扭头,他又跟过来。
哦,是药吧,是药……不吃是不会好的……
我掉着泪,张开嘴,他很快喂一口水给我。那湿润的液体浇灌着我的喉咙,就像雨水打湿被烈阳烤焦的大石头,发出滋的一声,冒出缕缕白烟……我喝得太急了,牙齿咬到碰在玻璃杯口的唇瓣,好痛……
好痛……
我又哭起来。
“别哭了,你眼睛都肿了。”
好像听得清楚了些……
我眼皮酸胀极了,又涩又疼,我努力地睁开眼,一丝白光刺进眼睛,混着泪水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垂在我眼帘的一缕可恨的银色……
我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去拽这可恨的银色!
他吃疼,闷哼一声,却俯身抱紧我。
假的,都是假的。
可惜我骂不出声。
我闭上眼,又想睡了。
“吃点东西吧。”
“……”
“我去给你买些粥。”
他要走,我慌了,胡乱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只能凄凄哀哀的喊他:
“温诺……”
声音怎么会这么嘶哑……让我想起了抹布和砂纸。
他沉寂了几秒。那几秒,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温诺……”脸颊被水痕泡得又酸又涩,“我不扯你头发了……你别走……”
于是他又回过来握住我的手,拭我的泪。
我终于睡着了。
昏昏沉沉的,觉得身体浸泡在黏腻的淤泥里,好多手在往下拉我,我不得不疯狂挣扎着,哪怕这样还是在下沉,下沉。淤泥黏住我的手臂,黏住我的脖子,最后黏住了我的脸颊,一双手伸上来抓住我的头发就把我拉进去……
我被淤泥缠住了。
我无法呼吸了……
我好像死了。
呃——
窒息……有人捂住了我的口鼻,我惊醒,大脑一阵晕眩和麻木,一束刺眼的白光在眼前爆炸开,白晃晃的好像从水底向上看时日光投在水面的影子……我快憋死了……我扑腾着扭动着挣扎着……那手掌牢固像坚不可破的城墙,怎么都打不破……
在我瘫软下来,肢体轻微抽搐的时候,它离开了。
空气涌入……可我好像忘了怎么呼吸了。
寒冬的冷空气染了暖气干燥温暖,在我鼻翼徘徊……却迟迟进不了我的肺……
那只手突然又回来,在我胸口砸下一记钝痛,空气瞬间奔流进来,像冲破大坝的洪流……我咳嗽着,肺部火烧火燎地痛……
“……真是任性的孩子……任性极了。”声音在我上方响起。一缕头发落进我手心,痒痒的,卷卷的,像海底深处冰凉的海藻……
“呵……眼睛哭肿了啊,有那么疼么。”一点也不温柔地拽起我,我倒进他胸口,贴着他潮湿的衣衫和寂静的胸膛,硬朗的,冰冷的。
太冷了……我打了两个喷嚏。
很快被软软的被子包住,冰冷变成薄暖,就像初春微弱的朝阳……
“……被人挖掉膝盖和眼睛更疼呢,你就只是掉进花田里而已……真是的……真是的。软弱得一点风浪就会死掉的样子,你就是一只躲在鸟巢里连茸毛也没长的幼鸟。”
我可能又睡着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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