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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试(二)
第三场策论要连考两天,未免真的中暑,徐长松让高正把薄荷叶磨成粉末装在荷包里,用来提神醒脑是极好的。
看到试卷题目的时候,徐长松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个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南宋临安,或遇大雪,路无行径,长幼啼号,口无饮食,身无衣盖,冻饿于道者,富家沿门亲察其孤苦艰难,遇夜以碎金银或钱会插于门缝,以周其苦,俾侵晨展户得之,如自天降。或散以绵被絮袄与贫丐者,使暖其体。”
这是讲宋朝时一个富贵人家在冬天救济穷人的故事。
徐长松琢磨这个题目,应该不会只是简单的夸赞富人的行止。
救济?
徐长松灵光乍现,是了,怎么会只提到由底下的富人来帮助穷苦百姓呢?朝廷也自有一套属于官府对鳏寡孤独者的救济机构或者说是福利制度啊。
邱山县里就有一所慈幼院,专门用来收容弃婴和孤儿。院里为收养的弃婴雇佣乳母,每名乳母每月可以得到三百文和五斗未脱壳的大米作为报酬;如果百姓愿意领养一名弃婴,慈幼院将给予一部分的钱补助,通常是两贯铜钱;然后每月资助二百文、三斗大米,直至孩子七岁为止。
这些钱粮足够孩童的基本生活了。
既然是有利于民,朝廷是不可能不推举的。但这样就免不得有人钻空子,世上既有勤奋的人,便有游手好闲的流浪汉,他们有健全的体魄,只要辛勤劳作养活自己一家子是不成问题的,却冒充这类需要救济的人士领取那微薄的救助米粮,甚至仗着强壮抢夺别人的米粮,让真正需要的穷苦百姓被饿死冻死,何等可悲。
官也不一定是好官,假公济私的多着呢。
那就是要从朝廷的救济制度入手。徐长松反复考虑自己的观点是否可行,若是真从这方面下笔,怕是少不了争议。
但转念一想,争议算什么,只有优秀的策论才值得被人讨论,策论从字面上讲,就是议论当前朝廷的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的文章啊。要如果真的引发争论,那他通过的几率就不会小。
徐长松在素纸上删减自己的思路和想法,越写越觉得思如泉涌,停不下来。
右手握笔,左手抓着装着薄荷粉的荷包嗅闻,恶劣的天气也阻挡不住他转动的大脑。
写到尽兴处徐长松不自觉的发出笑声,在他左右两边的号房里的考生听见他的笑声欲发心烦意乱。此人必是已经想到破题的方法,可怜我搜肠刮肚也未曾做出好文章来。
徐长松不晓得别人的想法,自顾自的完善眼前的策论,再誊抄到考卷上。写完把笔一掷,卷好考卷放进考篮,津津有味的享用晚餐。
八月天气炎热,如果没有冷藏措施的话,食物经过一晚上就会馊掉,可一般人家谁会如此用得上冰,所以南方人都是当天买菜当天食用,绝对不会留到第二天的。
高正只给他准备了鸡蛋葱花饼和府城的特色猪肉脯。
鸡蛋葱花饼擀的薄薄的一层,煎的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有什么材料,搜子搜考篮时就不会撕开了,高正用油纸包了十块,中午吃掉了一半,现在把这剩下的一半也吃进肚里。这饼放到第二天就会馊掉,只能今天先吃。
猪肉脯就无所谓了,这肉脯晒的一点水分都没有,即使放上一个月都不见得会变质。徐长松很爱吃,猪肉脯是用柏树枝熏熟的,嚼着就有种木香,而且颜色红亮诱人。肉脯不是透明的,搜子倒是撕成一条条的来检查有无夹带了,正好方便他吃。
吃完后徐长松将两块木板搭起来组成一张床,点燃艾条熏走猖狂的蚊虫,合衣躺下。号房内提供了一张薄棉被,黑不溜秋的又有霉味,不知放了多少个年头。
徐长松合衣躺下,对面的号房里还有微弱的烛光,周围传来走动声,还有沙沙声。
这个声音?徐长松眨眨眼睛,起身把装有考卷的考篮从地上拿起放在床头,放重新躺下。
次日也是同样作策论一篇,有了昨天的经验,徐长松气定神闲的按照自己整理的思路写,时间给的充裕,他所考虑的范围也更详细。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啊!”
又听见“快赶走……”,“我的考卷被咬了”之类的话,隔得太远,只模糊听见几道尖锐的声音,约摸着是考卷保管不善,被老鼠蟑螂之类的小动物给祸害了。
徐长松来不及可怜那个考生,他得先处理自己被吓到笔尖一滑从而被墨汁沾湿的纸张。
那声尖叫吓得他手一抖,墨汁滴到纸上了,幸好他在填写考卷前会先用素纸写一遍,不然弄污了考卷,麻烦就大了。
不过用来做草稿的素纸也是很重要的,素纸不能带出考场,也要作为考卷的一部分被考官检查,用来核对考卷所做内容思路是否一致,文章是否是本人所写。卷面不洁也会拉低印象分。
徐长松拉绳试探的询问可否更换一张素纸,士兵去请来两位随考官,在两位随考官的相互监督下换了一张新素纸,那张弄污的素纸要被收回。只是随考官的那眼神看得他背部阵阵发凉,他也不想发生意外的。
他低头老实的继续飞快的动笔,刚才耽搁的时间有点多了,要捉紧才行。
申时四刻,徐长松提前交卷离开考场。
一天没洗澡,又是在蒸炉一般的号房里待了两天,衣服被汗水浸的皱巴巴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徐长松觉得自己比之咸鱼也差不离了。
高正迎了上来,接过考篮就猛的退开两步。
“怎么着,还嫌弃爷不成。”徐长松没好气的道。
“哪敢啊,这不是要好好打量二爷过得可好。瞧这衣服,之前还合身,现在都宽松的披在身上,老夫人和夫人见了肯定心疼了,骂小的不会照顾人。”高正装作夸张的样子,笑道。
徐长松“哼”了一声,径自回客栈。高正咋呼的跟着,“二爷,等等小的。”
“这两天没发生什么事吧?”徐长松边舀着一勺绿豆沙糖水喝下,边问道。
绿豆沙煮的香滑清甜,去了豆衣,加了香草,在夏天喝这个是一种享受。
“客栈里能有什么事,住的都是考生,这几天又是考试,倒比之前清静。”高正道。
这段时间心高气傲的考生们聚在一块,难免有些摩擦。尖酸刻薄的对骂是不可能看到的,斗诗对联才是常态。斗完作诗斗作画,斗了琴艺再比投壶,总之就是要分出个高下。
徐长松也接到过邀请,他们被拒绝过几次后就不来讨不自在了。
“不过城里倒是差点出了桩命案。”
徐长松被话吓得噎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高正忙给他敲背,让他顺口气。
“之前不是有人在护城河跳河嘛,年年都有一遭,反正有衙役在那捞人,也没人当回事。没想到还真有人去跳海。”
高正道:“听说是个老童生,考了几十年了,今年没挨住,第一场就中暑被人抬出去。”
院试时间排的不好。徐长松这些年逐渐养好身体,去年还大病了一场,纵使年轻恢复力强,都差点倒在考场,更别说那些老迈的童生。因为恶劣天气中暑热晕的人至少被刷下三分之一。
“这个老童生是自个儿来的,也没人陪。他的家人也是心大,就放着他一个老人家来也不管。”高正愤愤不平的说,“醒来后,老童生一下子接受不了,存了死志,见别人跳河的都被捞上来,就偷偷跑到礁石滩去。那礁石滩二爷也见过,又高又陡峭,底下的浪又急,真跳了人就没了。幸好有几个在沙滩上顽的孩童见到有陌生人冲着礁石滩去,找了大人,好歹把人拉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那天二爷看着也不好,小的就没说这糟心事给爷听。”
徐长松默然。
老童生,童生二字敌不过一个老字。
以前还有“六十花甲子”的规矩,家中老人如果到了花甲之年还活着,就要被他的子女送进深山野地等死。因为前人认为老人无用,过长的寿命只是浪费粮食。
后来随着民风开化,经过几次大灾难,民间百姓意识到老人经历的多,见识广阔,长寿才被人追崇,变成福气的象征。
老童生考秀才考了一辈子,做着光宗耀祖的梦,年轻时还有父母长辈在后面支持他安心科考,可随着年龄增大,希望渺茫,他的家人把放在他身上的重心移开交给更有前途的下一代。老童生无法再躲在家人背后读书了,他被逼着放弃科考,他要想办法解决家庭生计问题。老童生茫然失措,除了之乎者也他还会什么呢?没有,什么都不会。
因为老童生要科举,家人紧巴巴的过苦日子供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得到一个童生,谁不会有怨气呢?如果有机会谁不会紧着自己亲近的人来?
老童生的悲剧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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