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相思

　　满室兰香的卧室里，张卿清安稳地躺在金丝绒的被子里，一旁的陆大夫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眼镜，弓着身子，正对五姨太交代着注意事项。
　　“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只是少奶奶近日要注意饮食，适当多吃些，好好将养才是。太太只管给熬些进补的汤水，以少奶奶目前的身子，一日三饮或是四饮都是无碍的。”
　　“多谢陆大夫。”
　　“太太客气了。”
　　语毕陆大夫就收拾起药箱，准备退去。五姨太见状，忙叫顾念辞帮忙去送，她没有推诿，想着毕竟是江家的老大夫了，尊敬一些也是应该的，便送陆大夫下了楼。
　　刚到正厅，管家就迎了上来，接过陆大夫的药箱，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看就要送他出去，他却在门口折返。
　　“瞧我这记性，还真是人老了，顾小姐这是三爷的药，上次送来的我估摸着也该用完了，这回竟是忘记了，提脚就要走，这就劳烦顾小姐代为送去可行？老夫在此谢过。”
　　说着就要对着顾念辞作揖行礼，她慌忙扶住，急道：“陆大夫客气了，念辞是小辈，有什么事您说便是，若是如此我可受不住啊。”
　　“顾小姐历来是谦恭有礼的，老夫伺候大帅府内上下这么多年，是知道的。”
　　“陆大夫过奖了。”
　　“相识这些年，老夫想来想去有些话还是要给小姐说的。”
　　虽看到陆大夫面带犹豫，顾念辞也并未多想，只恭敬道：“您说。”
　　“老夫刚见到您的时候，也就十五六吧？那时候我见着三爷成日挨着小姐形影不离，我只当是年轻人的情投意合，可后来看着竟似乎又不是那样。老夫虽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知您与三爷的事情原委至你们如此，可有些事情却还是看得通透，老夫在为三爷看诊治伤时，他发着高烧，嘴里却是呢喃着您的名字。我想在那种时候都还下意识叫得出口的名字……您应该也明白吧。”
　　陆大夫垂眸颔首，全程也未抬头看顾念辞一眼，他想他将该说的言尽于此，其他的自己也无权干涉和过问了。
　　顾念辞闻言未作回应，只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陆大夫觉察便拱手道：“是老夫多嘴了，还望顾小姐海涵，老夫这就告辞。”
　　“陆大夫慢走。”她站在厅前目送老人出去，人都没影儿了，她却还是只站在原地未动，握紧了手里装药的盒子。
　　陆大夫虽在大帅府多年，却是个谨慎懂礼的主，也从不凭着府中的器重倚老卖老，东家的事就更是不会多言的，如今却这般劝说，难道她和江北的情况在别人眼里看来真的这样明显？
　　然而这一切，走到这一步，也并不是他们想的。
　　就这么出神，也不知站了多久，连身后走来人也不知。
　　“姑娘好。”
　　香茗的声音响起，顾念辞才回了神，见她手里端着空盆。
　　“香茗……好久不见。”
　　“姑娘站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刚送走了陆大夫。”顾念辞看着她，有些愧疚：“我走后……你可好？”
　　“劳烦姑娘挂心了，我不可多聊，三少爷要换药，我这是下来打盆热水的。”
　　说着香茗就行礼离去，她并没有回答顾念辞的问话，顾念辞也不追问，见她方才不温不火的态度，心下明了定是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连累了她受罚，以江北的性子定是会罚的，大概是怨恨的吧，顾念辞想。
　　她在香茗之前上了楼，却只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并没有进去。
　　香茗上楼的时候看见顾念辞低头垂眸看着手里的木盒，她有些疑惑不明，却端着热水还是上前。顾念辞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来看是香茗，便后退一步让出地儿来。
　　“姑娘怎么不进去？”
　　“哦……刚到，还没敲门，怕吵醒他。”
　　“三少爷醒着的，吴妈在里边儿。”
　　香茗由于端着盆，没法腾出手来敲门，于是便张口就要喊，顾念辞忙制止了她，自己终是抬手敲响了门。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拦着香茗喊人，明明屋里的人已经醒了呀，担心什么呢。
　　“唉……”她略闭一闭眼，微皱眉头,似有责备自己多事的意思.待她睁眼时，吴妈已经开了门，见到她便是满脸的惊喜。
　　“念辞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呃……刚才，没多一会儿。”顾念辞颔首微笑。
　　“哎哟，可算是回来了……香茗快快把水端进来。”
　　吴妈招呼着香茗，顾念辞见香茗将水盆端进去后又出来走掉了，她有些诧异，不是要换药吗，为何不在里边伺候着。吴妈看出顾念辞的疑惑，笑道：“都是些没成家的丫头，给少爷换药还是用我们这些老妈子就行了。”
　　顾念辞闻言想到江北伤在背上，换药的话必是要褪去上衣的，香茗这样十五六的姑娘在的确不太方便。
　　“也是……对了，这是陆大夫给的药，托我带上来的，那就麻烦您拿进去吧，我，也就不进去了。”
　　吴妈接过顾念辞递来的药，正想对转身欲走的顾念辞说话，却听屋里响起有些沙哑的男音： “你一眼也不肯看我吗？”
　　顾念辞顿住脚步，犹豫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来，往里看了看。
　　时值傍晚，屋里又没有拉开窗帘，所以光线暗得很。但那床上侧着的人，顾念辞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他面色憔悴了许多，眼窝暗色，嘴唇苍白；头发不似平时整理过的齐整，现在有些凌乱，有几缕还搭在了额上；下颌棱角更是分明，似是双颊消瘦所致；他躺在那里，往常的精气神消失殆尽，连往常她所见有力的手臂都像散了力量，无力地搭在被子上。
　　有些潦倒颓废，确是大病一场的样子。
　　顾念辞望着他，他也望着顾念辞。这一个月来，他的伤口从血肉模糊到结痂留疤，除了发烧昏迷的时候感觉不到疼，其他时间无时无刻包括现在都觉得疼，比上次战场受伤还要疼一些，如今见到了她似乎又更疼了一些。
　　真的是只伤口疼吗？他在夜里无数次的问自己。
　　顾念辞走向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空出了床边的位子，来人却端端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江北苦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送大嫂回来的……上来是帮陈大夫送药。”她接过吴妈递来的热水捂在手心。
　　“少爷，该换药了。”
　　“好。”江北应着自己解开睡衣纽扣，双臂一撑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吴妈上前正欲帮他褪下上衣，门口却传来急促的敲门身和香茗的声音。
　　“吴妈！吴妈！太太叫您过去，有急事儿！快啊！”
　　“唉！这就来！”吴妈高声朝门外喊道，绕过床尾走到顾念辞面前：“念辞小姐，只能麻烦你了，我这得去应太太的急事儿，少爷换药也不能耽搁，要不又得烧起来！”
　　还未等顾念辞回应，吴妈就将药瓶一把塞到她手里，而后慌忙开门离去。
　　没了那“咚咚咚”的敲门声，房间里显得格外寂静，只听得见衣料摩擦的声音。顾念辞转过头去，就见江北正自己在脱衣服，动作似乎扯着了伤口，疼得他额角出汗。
　　“你安分些吧。”
　　她的声音很轻，江北停了动作，就静静地趴在那里，偏头看着顾念辞倒药膏的手。
　　指尖纤细，皮肤白皙，不过手背上的疤痕有些醒目，有些突兀。
　　然后那双手搭上他的衣服，隔着面料都能感觉到的冰凉。
　　“其实可以不用……”
　　他话未说完，就感觉背上的伤口正被那抹冰凉轻轻划过，他于是没再说话。
　　顾念辞褪下他衣衫的时候，看着那满背疮痍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她不自觉地皱了眉头，这样的伤，真的很痛吧！于是她下意识伸手去触碰，手一过去，看着那些伤痕，与自己手背上的疤倒也相得益彰起来。
　　躺着的人动了动，她回过神来，忙去拧毛巾，替他擦拭背部，做上药前的准备。
　　她的动作轻柔，江北就算没有看她的脸，也能想象她微皱眉头的认真模样，他埋着头勾起嘴角，安心享受此刻的静谧时光。
　　直到上完药，两人都没有任何交流，顾念辞帮他换上衬衣，江北自顾想要翻过身来，一用力便渗出一抹殷红，虽然不多，但在雪白的面料上显得格外醒目。
　　顾念辞张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情急之下就轻拍了一下江北的手臂提醒他，那力度和动作像是妻子埋怨丈夫不小心，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的娇嗔模样。
　　江北明显有所感觉，所以愣住了转过头来看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带着几分尴尬和羞赧，却一样楚楚动人。
　　“你快躺下吧，我要走了。”
　　说着顾念辞就匆忙起身，江北也不顾伤口疼痛支起身子伸手拉住她：“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他望着她，眼里都是她，甚至流露出来些许乞求。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这般乞求一个女子的垂怜，本不体面，可他却甘愿。
　　甘愿为着心尖，放下脸面、低下身段、服软求饶……做出再荒唐的事也不惜。
　　“念辞是我错了，你饶过我吧，你别再这样对我，我们不应该是这样！”
　　她背对着他，听着他认错，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她想起那个烟雨柔情的小镇，她被迫离开时伤的却是别人的心；她想起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她曾无助的哭喊却还是那样屈辱地丢了清白；她想起无数个冰冷寂静的清晨，她禁闭在那幢空荡的房子里也禁闭了自己的感情……
　　她还想起好多好多，多到眼泪止不住。
　　他温热的体温自手腕传来让她想起那些年的冬天他总是躲着人替她捂手，尽管她拒绝；开春的时候他也不肯让她撤了手捂，总要到三四月份才说得通，害得五姨她们老是笑她怕冷；平日里他总不许她贪凉，热天的红豆冰也只能吃一碗；一入秋就盯着她喝滋补汤，她不想喝的时候，他就哄着说一碗汤一本书或是一个新奇的玩意，达成交换……她那时以为，他是真的珍她重她的。
　　她哭着摇头，不想再有回忆涌出来，江北还是拉着她，顾念辞挣脱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江北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听到走廊上没了声响，方才软软倒在床铺上，他的背可真疼啊……她的手也和往常一样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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