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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麦骑车到家的时候,小脚老太婆在后院煮猪食,村西头的二爷也在,他和小脚老太婆一左一右的坐在临时搭建的灶炉边抽着烟,小麦总是会不自觉的注意一下这个叫二爷的老人,她喜欢看他那眉尾已经耷拉到眼角的眉毛,那种眉毛是小时候年画里神仙的眉毛,于是她就想,这个世界上准是有神仙的,不可能没有神仙,她觉得自己有感触,每次她默默在心里祈祷小脚老太婆不要死的时候,她说:“老天保佑,可怜我们姊妹。”说完,她就特别的安心。后来但凡遇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儿,她都会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只有这样她才感觉自己不会慌张,于是她想这个世界上准是有神仙的,只要你是真心诚意的。
今儿踢了人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就一遍一遍的咕叨着:“老天可怜我,是他欺我在先,望求保佑。“
“二爷。”
“你咋回来了?”
“学校放假。”
“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学校放什么假?你就会哄人。”小脚老太婆边说便起身搅和锅里煮的“咕嘟咕嘟”的猪食。
小麦没说话。
“嫂子,你忙我先走了。”韩小麦看见这个叫二爷的老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哼着“花鼓子”歌走了。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针线箩,小时候,小脚老太婆只要一拿针线箩衲鞋底就会哼这个歌子。小麦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这个叫二爷的老人,背虽是有点佝偻,脚下却生风。小麦思忖:老人会有“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样的想法吗?
“继登呢?”
“上学去了。”
“医生不是说他的头……”
“开学时的报名费都交了,人家又不给退”
“那万一在学校再摔了怎么办?”小麦没好气的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能把他成天栓在我的裤腰带上?况且继登现在直接是匪的很,腿贱毛长,手贱毛长,我追又追不上,嚷嚷又不听,我这是“猫老不避鼠”管不了了,送学校去让老师指教,打也好,骂也好他都活该,到时候你老子回来也怪不了我,我也落得心底心安。”
“还不是你宠的,你不就喜欢儿吗!你不是说三个桃花女也抵不住你一个癞蛤蟆儿吗?现在又来说这话。”
小麦最讨厌听到的就是大人说这一类话了。
“哎呦,你这个死女子,你是最没良心的了,这屋里就数你一天到晚吃的好,穿的好,小小年纪还东南西北的跑,家里的钱都缴在你身上了,你个没良心的。”
王大枝边说边拿着一根木棍把正等在门口嚎叫的哼哼啷啷的猪狠狠的揍了一棍子,骂道:“一天光会吃!”
小麦:“……”
“这屋里屋外咋成天都是脏的。”小麦一边从门后取笤帚一边嘟囔道。
“继登上学走后我才齐面的扫了一遍的,你以为我没扫,咋们是住在农村的不像你大姨家住在城里,一天到晚门关的严丝合缝的,谁去?咱们这一天到晚四门大开,就是没有人来,灰都会跟着风来,这就叫“法子她妈把法死了,没法了。”
小麦懒得听小脚老太婆在哪儿吊古谚子。
她把屋里,后院,院坝又齐整整的扫了一遍,将堂屋装粮食的柜子,椅子,吃饭的桌子都擦把干净后,便问王大枝下午做什么饭。
“现在不都是米饭,面条能做什么?”
“我们包鸡蛋饺子。”
“我可不吃。”
“包完了,看你吃不吃?”小麦抹袖子,挽胳膊拿着盆在堂屋柜子里舀灰面。
“你少和点面儿,刚你二爷给我端了一盆面鱼。”
小麦没搭腔,她现在的心里就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这是她刚从小脚老太婆那里学来的。刚刚她打扫卫生的时候小脚老太婆告诉她说这几日右眼跳的厉害,不知道是祸是福。
“我这心里呀真是像‘十五枝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赶快立筷子呀!”小麦没好气的说道。
“你个挨刀的,作践我,现在连你也来作践我,从前是你爷,再后来是老天爷,现在又来你们四个小爷,我看我前辈子到底是做了啥孽了。”
小麦这时才发现小脚老太婆染了头发,不过她觉得不好看,她想小脚老太婆一定是鬼迷心窍了,鹤发童颜多好看,看起来跟个文化人一样。现在却弄得像个黑黢黢的盖锅盆扣在脑袋上,反而显得庸俗,脸都黑了一截。
从前的话她会直截了当的说:“难看死了。”不过今天她的心是虚的。
她知道自己现在得动着,身体动了心就无暇去想不愿意想的事情了,可是家里真的是太静了,只听见炕豆腐时水和铁锅不能交融的“呲呲”声。小麦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子以外的世界越是静,脑子越是像跑马场,任前尘往事像野马一样的在自己的脑子里驰骋,虽惊的灰雾迷蒙却空无一物。于是她老是感觉有人在叫她“韩小麦,韩小麦。”有那么一回她出声答应了,她以为是小脚老太婆在叫她,她跑出去却看见小脚老太婆站在路边一边剥着几根细细的蒜苗一边和坎底下的兰兰子说话。
小麦擀好一案子面后,将锅篦找好撒上面扑最后又尝了一口馅儿的咸淡,便拿起一个饺子皮包起来。第一个饺子的两角还没捏拢,就听见小脚老太婆惊慌失措的声音。小麦听到这声音就害怕。上一次继登的事她真是见识了,还是李二建说得对“娘们就是娘们。”虽然她不知道李二建这后面隐去的是什么话,但是她感觉到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女人真就是可恶的。
“哎呀,小麦,麦,你们老师来了。”
小麦还没捏拢的饺子掉到了案板上。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在厨房又转了一圈,她要干什么来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哦,想起来了,她要解围裙的。
“韩小麦。”李宁馨儿一头跑到了小麦的面前。
“原来你真的回家了,吓死罗老师了。”
小麦:“……”
此时站在院坝的罗霄暗暗的舒了一口气,还好没寻短见。
“哎呀,你个死女子呀,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就知道你回来的当不当,正不正的,准是惹事了,你进了城就学坏了,你不好好学习,拿着你老子的钱跟着那不三不四的男娃子扯经哪!”当罗霄给小脚老太婆说明来意后,小脚老太婆就一句赶不上一句的开始“卖起唱”来。
后来又动了手,在小麦的身上拧了起来,边拧边道:“我说这几天左眼咋跳的没完没了的,原来又该我舍财了,你简直能的很。”
“行了,你也别再骂她了。”罗霄实在是懒得看。他自当老师以后这样的场景也看的多了,总觉得不是个味,感觉家长是再拿着孩子给他出气一样。上一次李四海他爸被请到办公室,罗霄还没来得及将李四海的表现给他爸说一说,他爸直接就给了站在罗霄办公室里的李四海重重一耳刮子,当场把李四海的嘴都打流血了,还说让李四海给罗霄跪下,罗霄简直无语,他想照着这样的教育方式下去,明儿李四海出了社会还不把他给骂死,甚至打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这都是学校里发生过的事。
“哎呀,老师你不知道,这女子犟的很呢,那平时跟我都是对着来的,我说什么人家又不听,你看这要是把人家再踢坏了,可咋办?”小脚老太婆看着罗霄呜咽道。
“你个死女子呀,你把人家踢坏了,人家让你去给人家的孩子当媳妇你可咋办?”小脚老太婆又转过身来数落站在门角的小麦。
罗霄,李宁馨儿,杨文斌:“……”
罗霄虽然知道现在住在医院的那个“杂种”——作为一名教师他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对的,可是他真是气爆了,因为这个孩子竟然小小年纪也学着讹人,汪乾玉已经问过检查的医生了,医生说并无大碍,可是这狗日的偏偏就说自己疼的不得了,他的妈妈也是在学校鼻一把,泪一把的说什么他们家几代单传,要是影响孩子日后的生活该怎么得了。本来芝麻大点的小事现在一下子扯的簸篮大。
“大娘,(罗霄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儿怪)你是韩小麦的监护人,你的去跟人家的父母见上一面,有些事情你们得谈谈。”
“她老师,你看,我这咋走的开呀,这猪呀,鸡呀,还有一个人娃儿呢,那头才好些,我走了谁照顾他们呢?”小脚老太婆说完转身拧巴着脚走到小麦跟前,巴掌便像雨点一样的落在小麦的肩上,背上,随后小脚老太婆哭了起来,韩小麦也哭了。
“我上一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了?”
“婆——”
“你别叫我,你把我气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活够了,我真是活的够够的了。斗地主那年我命大没被打死,武斗那年我和你爷去给刘三司他们团送饭没被迎面飞过来的手榴弹炸死,闹饥荒那年我也没被饿死,□□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也没割到我,我现在这个老孤老要被你们几个小孤老气死。我的妈呀,我这一辈子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小脚老太婆哭天抹泪的嚎了起来,四邻八舍都知道韩国年家又闹事了。
韩小麦此时已经哭的跟个泪人一样。
最后还是从乡上开会回来的李二建带着韩小麦跟着罗霄进了城去了医院。临走时王大枝从箱底拿出一个叠的非常整齐的油纸袋,一层层的打开,罗霄瞅了一眼——山丹丹牌的洗衣粉袋子,不禁轻笑了一下。王大枝拿出了500元钱,递给李二建。罗霄看见那钱上有斑驳的霉点。
“她姑父,我就这点钱了,这还是我紧巴嘴,紧巴衣弄了这点子钱,我现在真是叫赤脚过河——一贫如洗。”
“行的,姨娘,我想办法。”李二建拍了拍小脚老太婆的肩膀。
“多好的儿,这要是我的儿该多好呀!”王大枝抹了一把泪,看着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队扬长而去,她将手上的那个油纸袋抡起来扔到了大土路上,一辆拖拉机呼啸而过将塑料袋连同着灰尘卷到半空。王大枝赶紧拧巴着小脚进了厨房,地质队的广播响了,继登就要放学了,这孩子一回来不是嚷嚷着渴就是饿,得赶紧给孩子凉点儿水炒点米饭打个尖,可是此时的案板上却是一团糟就像小脚老太婆的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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